前言:
改編自某位當代俄羅斯鋼琴大師回憶之真人真事。部分情節、人物性格、人物姓名已經改動,這只是小說。
《葉格爾》全文試閱
我像一條河,
在這嚴酷的時代裡被改了道,
他們給了我替代的生命,於是開始
流往不同的方向,行過不同的地方。
我不再認得我河岸的風景。
我錯過了多少驚奇,
有多少朋友從未遇過,
舞台布幕起起落落,
卻演著沒有我的戲碼。
有多少城市的輪廓令我渴望而落淚,
但在這世上我只認得一座,
夢遊中我也能尋到回去的路。
──安娜.阿赫瑪托娃[註1]:北方的悲歌.之五
1
我認識葉格爾是我十八歲的時候。那是1972年。我剛剛進入莫斯科音樂院主修鋼琴,已經很確定自己將來要當個職業演奏家。
我的爸爸是個畫家,媽媽是鋼琴家,對於望子成龍這件事,他們似乎並不放在心上,也許因為他們自己已經達到受人尊敬的成就,學習藝術,只是我們家裡每日如呼吸飲食一樣正常的活動而已。當我七歲那年,自己爬上鋼琴,按下第一個琴鍵,母親沒有大驚小怪地終於確定我遺傳到她正確的基因,反而像是找到了可靠的新保母一樣如釋重負。
就像我不是被人放在鋼琴前才開始彈琴一樣,想成為演奏家,也不是因為某個我愛的人的期待與願望。母親生了我和弟妹後,很少公開演出,忙於家務,也收了很多私人學生,卻從沒親自教過我。直到今天,身為一個職業音樂家,我依然由衷喜愛她演奏的高雅品味,但我開始學琴後,由於某些孩子氣的彆扭,我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琴房裡看她教琴──也許是因為聽到她不厭其煩的為那些資質平庸的學生一遍一遍重複講解示範那些我覺得很簡單的東西,會令我難為情。更大一點以後,我才了解,正是這日復一日令我難為情的事情,使她得以支付我和弟弟的學琴鐘點費,可以去黑市換來營養豐富的食物,全家從來沒有因為配給制度而挨過餓。
十一歲那年,向來不喜歡高壓資優教育的父親,還是決定把我送到音樂學校去。我不太記得那六年在音樂學校具體發生過什麼事情,我過著一種均勻而緊張的生活。我總是在下課時間飛快地寫作業,因為放學後我要盡可能爭取足夠的時間練琴,以便趕上主修老師霸道的要求和進度。我很努力,各項成績也是頂尖,但我還不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最出色的那個,她的名字叫做莉迪亞,是個猶太女孩。老師對她有所保留,但總克制著對她耀眼才華的傾倒,因為,在蘇聯,猶太人是不該有出息,也不配有出息的。許多年後我在德國偶然遇見嫁到西方的莉迪亞,她已經從一個蒼白的黑髮少女,變成一個豐滿而美麗的母親,神奇地在職業演奏與家庭主婦之間獲得完美的平衡。我謙卑地聽了她的音樂會,她很安適、很知足,整場曲目彈得那麼豪爽坦率,技巧也更加精進,她的音樂正如其人,真摯而溫暖,彷彿她早已經超越了少女時代遭遇的歧視與壓抑。那讓我意識到自己技藝的不足與內心久未碰觸的陰影。散場後我沒去後台找她敘舊,只是遠遠地目送她與丈夫和一雙兒女幸福地離開音樂廳。
那疑惑的陰影到底是什麼?這麼多年,我只是把它放著。我一直認為這個疑惑應該只屬於我自己,絕沒有指涉其他人。人應該為自己的痛苦負最多責任,就像音樂學校裡那暴君一樣的老師告訴我的,琴練不好是我的問題,那是我努力不夠,沒有藉口;同理可證,日子過得不快樂,應該先想想是不是對生活的態度有問題,而不是挑剔這世界對我不好。再怎麼惡劣的環境,只要夠順服、夠忍耐、夠盲目,你就可以愚笨、瘖啞而快樂的活著,在蘇聯的美好世界裡,你我都是這樣過來的;不再順服、不再愚笨,懷疑世界、與世界對抗,自然也就不再快樂。
但是那真的只是態度問題而已嗎?若不是對抗世界,世界卻要對抗你一人,你又該如何是好?
走回旅館的路上,我正打算像以前那樣,擱置這樣的困惑,專心想想我兩天後的演奏會,但是,早已遠離我的葉格爾的臉孔卻慢慢浮現腦海,忽然間,我發現他的身影已經清晰到再也無法擺脫。在街上走著的我,步伐像是夢遊,腦子裡湧來的回憶,倒像是當下的現實。我迷惘得想哭,但只能握緊拳頭加快腳步走。我費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才把這些東西排除在外,接著發現自己已經坐在舞台上和管弦樂團彩排。我強顏歡笑地完成那場演奏會,面對滿座的起立鼓掌,和堆滿休息室的鮮花,感覺自己又流失了百分之一的靈魂。
我很害怕。擱置那樣的疑惑,如今看來不但沒有用,它還會逐漸把我掏空,讓我在逃避中乾枯而死。蘇聯已經解體了,許多人曾經深信不疑的一切都可以被翻轉,被拋棄。我已經開始衰老,身上承載越來越多故人舊事,有些生離,有些死別。沒有人能來得及完成他們的故事,像是一片片沒有終止式的樂句。我活在這些生命的斷簡殘篇裡,已經到了極限。我只好追溯,只好回憶,那陰影的核心,葉格爾。
2
所以,葉格爾是誰呢?
我十七歲從音樂學校畢業時,生了一場大病。一時之間好像被暴君老師壓下來的大小疾病全都爆發了。前前後後我在床上躺了快四個月。病好之後已經錯過了莫斯科音樂院的入學考試,我只好再等大半年,中間正好練習補回生病荒疏的功課。
說是準備考試,那也遠比之前的日子輕鬆。每天一清早我跟著一個油漆師父打雜賺取零用錢,過了中午再回家專心練琴,直到深夜鄰居抗議為止。入學考試對我而言並不是宇宙級的挑戰,我也如願進入亞可夫老師的班級,感覺一切都各就各位。我內心喜悅,知道這是我要的。即使我也喜歡繪畫和足球,但是當我坐到鋼琴前面,一種不可思議的寧靜感便會從心中升起,不是因為自虐或是服從義務的慣性,而是像僧侶那樣因為苦修而獲得靜定和啟示。
音樂學院[註2]是個奇妙的地方。這裡充斥天才與瘋子、隱士與智者,主要是莫斯科當地教育系統升上來的學生,再來是蘇聯各地經過激烈競爭而來最優秀的學生,當然還有其他國家的留學生:他們基本上是次等人。我們練琴、學習,起碼必須贏過次等人,再來才是俄國人之間的事。我,安德烈‧阿列克謝耶維奇‧加里洛夫,土生土長的莫斯科人,天生就在核心中的核心,這表示我表現得好,是我最起碼的責任。但這裡畢竟不是我以前念的學校那樣有人逼迫,這裡的競爭完全是自動自發的。我的朋友很少是同一個教授班上的同學,要不就是其他主修,要不就是其他老師的學生。沒有多久我便發現,這些朋友,大多也只能跟他們一起吃喝玩樂。大家都想活著留在舞台上證明自己。搶琴房的時候,每個都是飢餓的野獸;考試演奏的時候,大家都是敵人;爭取比賽機會的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像所有即將成年的青少年一樣,理直氣壯地放手讓某部分生活變靡爛,因為那是青春的特權。經常有誰誰誰的朋友的朋友說要開派對,於是我就跟著一群不熟的人莫名其妙玩了個通宵,喝酒聊天,睡在不認識的人家裡,第二天頂著宿醉去學校上課。老師有時候罵我,有時候帶著看好戲的姿態等我表演。也許宿醉的頭痛讓人彈琴更帶勁也說不定,我可能因此碰觸到拉赫曼尼諾夫和史克里亞賓作品裡面幽微的鬱結和狂躁,接著老師會苦口婆心的勸我,音樂不能依賴這種隨機的遭遇開啟,比方說,我不可能一生都帶著這種頭痛過日子(我問老師:也有不少鋼琴家經常喝酒的吧?老師只是瞪我一眼)。總結來說便是,我不能只用生理反應彈琴,彈琴要的是一顆心,一顆清明而奉獻的心。
對一個將滿十八歲的孩子討論奉獻,說早不早,說晚不晚。我羞愧地承認自己那時尚未真正愛過。我曾試著追求幾個女孩子,她們介於女孩和女人之間那曖昧的美麗,有時柔順,有時暴烈,無法度量,無法預期。即使我並不害怕正面迎上她們認真注視我的眼神,下一刻那眼神也許會轉變成驕傲或膽怯,瞳孔裡好像有一扇門,颼地一聲關上,把我怔怔地留在原地。我總是淪落成陪著朋友去邀約心儀女生的壯膽親友團,看著他們從悸動到心碎的全部過程。
這樣的困惑與不滿自然也延伸到我的音樂裡。在課堂上彈到深情婉轉、令我懷疑是愛情的曲子時,我會固執地加倍模仿誇張,在想像中征服拒絕我的女孩,愛得瘋狂,即使我對那樣的瘋狂其實一無所知。老師卻只是笑一笑,不怎麼嚴格的就放我通過了。
這次反倒是我不滿意了。我不高興地下課離開教室,心想這首舒伯特的奏鳴曲哪有可能這麼簡單就被放過。它不需要超技、不需要比快速,不去震懾感官,但它難在耐心和結構的控制,要怎樣在多次反覆間展現韻味與變化,否則彈著彈著便會稀落成一碗沒有營養的糖水,單調無聊又冗長。可是即使我已經完美地做到譜上要求的一切細節,我卻總感覺這首裡面有些什麼是我現階段做不到或是不懂的。我討厭輸,討厭無法控制的感覺,討厭承認自己力有未逮,而這首奏鳴曲,也像那些少女一樣,在我面前簡單地轉身關上門,拒絕我的進一步探索。
那天回宿舍後,室友巴夏問我晚上要不要出去玩。
「沒有漂亮女生免談。」我沒好氣地說。
「那就送你去漂亮女生家裡玩怎麼樣?」巴夏好像很瞭解我的心態。像對待一個態度凶惡的乞丐,只要誘之以利,我總是會乖乖張口接受施捨的。
派對的主人,她的名字好像叫波琳娜,我跟她只是點頭之交,只記得她長得很甜,胸部很大。她家離學校還蠻遠的,得要搭火車四十分鐘。這還不包括走到車站的路程。我第二天早上還有課,要是想要玩個盡興又不蹺課,最好是在那裡待到清晨再坐第一班車回來。我問巴夏,派對上還有些什麼人。巴夏說,有幾個是高我們一班的鋼琴系學生。
「所以,葉格爾.弗拉基米洛維奇.尤里卡諾夫也會去?」我問道。巴夏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
我當時還不認識葉格爾‧弗拉基米洛維奇。但他的名字讓人很好奇。以十七歲稚齡,在巴黎的瑪格麗特‧隆‧提博鋼琴比賽拿到第四名。這不是最令人驚訝的,重點是,他是韃靼人,家住在喀山,來莫斯科以前,所受的教育都沒有離開過家鄉。喀山雖然是個古城,但是怎麼會橫空出世迸出一個少年,還跑到巴黎──那腐敗的西方──去比賽得獎?
在學校我只模模糊糊見過他一兩次,一次是排隊簽琴房的時候,看到他的名字寫在我前面。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已經去巴黎得過獎。輪到我用琴房時,只看到一個身材瘦高的少年,頂著一頭厚厚的黑髮,背對著我正在收樂譜。我一低頭看錶,他已經走出去,我沒看到他的臉。
第二次是在學生餐廳看到他和幾個女生一起走進來吃飯。旁邊的同學用手肘頂頂我:
「喂,我們的韃靼王子來了。」
我放下難吃的冷餡餅,轉頭往入口看過去。通常被女孩簇擁的男生,基於雄性競爭意識,我總覺得非常刺眼,但這個男孩(現在是我的學長,假如我沒有躺那四個月,我們應該是同學),站在一群女生裡,完全不像一隻招搖的雄孔雀。他的眼神帶著笑意,卻不是那抓滿戰利品、志得意滿的樣子,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那些女生並不在意,只是接納了他。既然聞不到威脅的敵意,我也覺得無趣,便低頭繼續吃飯。兩天以後我就把他忘了。
3
回到那個不開心的下午。我隨便洗了個澡,就跟著巴夏出了門。彷彿預知有什麼事情將要來臨,也或許是我心頭還縈繞著對舒伯特的不滿,因此對玩樂感到有些厭煩,路上我提不太起勁說笑話,倒是巴夏的話變得異常多。我猜他想追波琳娜,因此又更加煩悶。有太多事情令人疲憊,我連中途下車折返都懶,總之我到了波琳娜家。
門一開,客廳裡的唱機居然正在播放政治不正確的披頭四,這讓我精神一振。裡面已經有很多人在玩鬧了。正當我在認真研究在場人們時,忽然耳邊傳來一句柔柔的男聲,接著一瓶冰涼的、新開瓶的啤酒塞到我手裡:
「來瓶啤酒吧!」
我抬起頭來,認出那頭厚厚的黑髮,差不多長到及肩,裡面框著一張英俊友善的臉孔,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黑眼睛裡帶著一絲中亞人的氣派,眼神深邃但是並不銳利逼人。穿著很樸素,雖然他的英俊也許值得更講究的打扮。我有點驚訝他對於不認識的人也採取這種低姿態,我真的不習慣這樣。而且他的態度裡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安適與放鬆,那讓我連觀察他的戒心都莫名其妙消除了。
「你是……葉格爾‧弗拉基米洛維奇?」我脫口而出。
「我知道你!你是安德列‧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我隔壁琴房上課,我注意你很久了!」
生平第一次,我竟然尷尬得說不出話來。很多人讚美過我的琴藝,我也經常覺得自己配得這些讚美。也許有人會說我不夠謙虛,但如果我的表現夠好,又有什麼一味謙虛的必要?事實上我一直都分辨得出來誰是不懂裝懂,誰是盲目崇拜我,誰是言不由衷地說反話。但是現在,對上葉格爾那雙真誠的眼睛,我引以自傲的觸角忽然失靈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判斷他的話。我只是傻傻地笑了起來。他又繼續說:
「我上星期有聽到你彈的舒伯特,很有趣,很新奇,我很喜歡!……啊!你的啤酒倒出來了。」
我萬分感激啤酒倒出來,拯救了我瞬間爆發的無地自容。我事後始終無法解釋那一刻的失態。但說也奇怪,進這門之前的煩悶好像一掃而空。葉格爾看來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被幾個熟面孔帶到另一個角落,我則轉頭尋找巴夏承諾給我的漂亮女生。波琳娜已經被巴夏纏住,幸好在場還有很多可愛的女孩子。最神秘的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的異性緣忽然變好了,不但感覺自己變帥,還變得如此之迷人,令人無法拒絕。那一晚結束前,已經有女孩子用依依不捨的眼光望著我,我則得意洋洋地給了她們我的宿舍地址和家裡的電話號碼。
正當我開始覺得今天是我的幸運日,從現在開始再多舒伯特都打不倒我時,波琳娜的父母突然回來了。他們一臉錯愕的地看著被我們玩得狼藉的房子,我們也一臉錯愕地瞪著門口受驚嚇的夫婦。最後結局當然不難猜:我們全都被波琳娜的父母趕出來,像傻子一樣站在公寓樓下大門外發呆。
我忙著跟那些傷心的女孩們告別。她們幾乎都住在附近,一群一群慢慢離開了。夏季的白夜暮色裡我猜想自己的身影必定有著愛情史詩一樣悲壯的輝煌。最後一批女孩轉過街角後,我才發現身後還有幾個人。
是葉格爾和他的兩個朋友,東張西望,似乎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回學校宿舍的最後一班地鐵顯然是已經搭不上,而該死的巴夏早就混在另一批女孩子裡面,不見了。
大概是剛剛自我催眠成情聖的激情一次爆發,我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扮演在場的保護者角色。我走過去,跟葉格爾說:
「我認識一個太太住在這附近,我來問問看她可不可以收留我們一晚。」
葉格爾那對美麗的黑眼睛一下子閃耀起來。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誠摯地表示感謝。那是一雙很大、修長、又有力的手,是每個鋼琴家都夢寐以求的那種,我還記得,溫溫涼涼的。我陶陶然的帶著他們找到公共電話亭,打了一通電話給那位女士(她是我母親的崇拜者)。她聽到是我的聲音,激動地表示驚喜,我加油添醋地說今天想去府上打擾的有一位傑出又英俊的鋼琴家,喔不,是兩位,您要跟他聊聊巴黎嗎?他人非常好,一定會很樂意跟您談論藝術的,只要您讓我們四個住一晚,最好能吃個早飯。沒問題,沒問題,她說她喜歡做年輕藝術家的支持者。居無定所的年輕人總是最浪漫了。
我回頭對葉格爾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表示搞定。他對我豎起大拇指。我們一下子從只聞其名的陌生人,變成共患難的兄弟。我們並肩穿過四五條街(也是不近的一段路!),路上很隨意地談了談自己最近在練的東西、正在讀的書。具體還談了什麼我忘了,但我忘不了的是他說話的方式:大氣、隨和、謙虛。本質上他是個害羞、話不多的人,可是他傾聽時總是盡可能地注視著對方,表示他的理解。走著走著他也不忘適時回頭和他的同伴交談,不願意冷落任何一個人
到了那位女士家──我記得她叫安東諾夫娜──一進門我就後悔了。那是個只有一間單人臥室的公寓。安東諾夫娜已經備好鋪蓋,但是四個大男生恐怕要像鯡魚罐頭那樣直條條疊著躺一起才塞得下。為了化解尷尬,掩飾自己不周延的安排,我只好先陪主人聊天,暫時不去想等一下該如何排列的問題。她很想念我母親,一直問我她何時要復出,接著又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感嘆著我母親的淡出是樂壇多麼令人心碎的損失,這樣一個才女嫁了人也就毀了事業等等等,我裝聾做啞地表示母親從來沒有考慮完全退隱,現在她在樂壇是以一個傑出的教育家身分活躍等等等。
在這空洞對話的循環當中,我不時往臥室門口望去,看到葉格爾的表情半嗔半笑,正和他的同伴坐在床邊拉拉扯扯,好像要幫對方脫衣服,另一個男孩已經脫下上衣,不時插入和他們打鬧在一起。那打鬧的笑聲和姿態怪怪的。看著看著我感覺臉上發熱,但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和女主人交談。
4
那天晚上簡直不得安寧。葉格爾的兩個朋友始終無法決定誰應該睡床、誰應該睡地板,他們東拉西扯地嚷著不敢跟「女王」同床。我詫異地看著他們,他們只是吃吃地笑著。
「這房間裡又沒有女人!」我理所當然地插嘴,他們三個又格格笑倒成一團。我不知道自己哪裡好笑,只好先脫衣服。一面脫,他們一面直直地盯著我,臉上帶笑。我心想,我身上只剩內衣褲,又有什麼好看的?於是回頭瞥了他們一眼,又引來他們的爆笑。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這樣整他啦,安德廖沙[註3]會被你們嚇死。」葉格爾開口打圓場,儘管他自己也是盯著我看的其中之一。
不知哪裡來的一股衝動,我脫口而出:「不要再吵什麼女王不女王了!國王我要睡覺了。」說完我就鑽進床上的被子裡。我看了看時鐘,竟然已經凌晨三點了。
葉格爾的兩個朋友很快地佔住地板上兩條被褥,把葉格爾推到床邊,接著起鬨:「那要有晚安吻!晚安吻!晚安吻!國王應該親王后!」
我已經睏得頭昏腦脹,失去思考的能力。明天早上還有亞可夫老師的課!這三個傢伙吵得莫名其妙!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我猛地翻身坐起,抱起身邊的葉格爾,就朝他嘴上親下去。地板上的兩個男孩忽然不說話了。我感覺懷裡的葉格爾縮了一下,接著就伸手環住我,認真地吻起來。
這一吻吻得有點久,我似乎把大家都嚇壞了。在我尚未被自己的舉動嚇醒前,我就放手砰地一聲倒回床上,背對大家,沒有多久就陷入沈睡。快要睡著前我恍恍惚惚聽到有人說:「葉格爾你完了……」
凌晨五點半,我被腦中無限迴圈無法結束的奏鳴曲嚇醒。天早就亮了,大家都睡得正沉。我一睜眼看到葉格爾面對著我側躺,窗外的晨光有一束灑在他髮梢和額角,熟睡中散發著一股安靜雍容的美。我凝視這張臉片刻,覺得心裡有些什麼不懂的東西在發酵,那好像是一種模糊輕盈的喜悅。我心想,賽姬拿油燈和匕首,偷偷看到的熟睡邱比特,大概就是這種樣子?
我趕緊躡手躡腳起了床,穿好外衣(四個人的外衣丟得一地都是),就出了大門直奔地鐵站。昨晚總共只睡了兩個小時,腳下像踩著棉花。在地鐵上我又睡了半小時,醒來發現自己正仰頭淌著口水,姿態十分可笑。
老師開門看到我的狼狽樣,露出困惑的表情。但他沒問什麼。那堂課我基本上也沒聽懂老師在講什麼,完全靠著肌肉本能在活動。也許他見多了狂歡宿醉睡不飽的學生,可是他怎麼不罵我呢?我一直以為彈著彈著他會從後面沙發丟東西砸我的頭,或是把我趕出去,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彈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啊!他不是最恨沒有準備就來的學生嗎?
上完課,離開音樂院,我還得回安東諾夫娜家一趟。我摸出僅剩的零錢在菜市場買了一束花,上了地鐵,在空蕩的車廂裡呆坐著,才慢慢想起來昨天發生的事情。我掏了掏褲袋,看著筆記本上那些女孩的名字和地址電話,得意地傻笑著。所以,從今天起,我也是個大人了!我也可以有女朋友了!剩下唯一的問題是,這麼多女孩子我該先跟誰聯絡才好?妮娜?齊娜伊達?瑪莉亞?娜塔沙?歌劇唐喬望尼裡面僕人雷波瑞羅的名單之歌在我腦子裡自動播放著,我總算懂得這個有點賤的小跑腿為什麼值得配給他這麼洋洋得意又鮮活雀躍的傑作。我只不滿意最後一句歌詞:「無論她有沒有錢,醜不醜,只要是穿著裙子的,你就知道他會做什麼!」
那個美麗的女王,他就不穿裙子。我推開安東諾夫娜家門的時候,沒頭沒腦地閃過這個念頭。
葉格爾正和他的朋友們吃早餐,完全沒有注意到我進來。他們跟昨晚胡鬧的樣子完全不同,變得十分嚴肅,正在深入討論十九世紀的德國文學:賀德林[註4]的詩裡對人類命運的悲觀看法、ETA霍夫曼[註5]筆下對科學技術的畏懼、還有舒曼和他想像中的大衛同盟裡面虛虛實實的幾張臉孔。我趕緊繞過餐桌,把花捧到安東諾夫娜面前,感謝她收留我們一晚。安東諾夫娜連番地誇讚我們,給她無聊的寡居生活帶來許多歡樂與藝術氣息。另外兩個人不知道我從哪裡冒出來的,嚇了一跳,只有葉格爾安靜的在餐桌一角看著我們微笑,那微笑有股獨特的感染力,剛剛在我腦中演奏的目錄之歌,悄悄轉變成莫札特第二十二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那大小調交互轉變晦暗不明的優美主題。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從那天起,葉格爾都叫我「國王寶貝」,後來簡化成「寶貝」,那口吻溫和而誠摯,不帶一絲輕浮,也沒有一分一毫的取笑。我沒有叫他「女王」,但是,我全心接受了「國王寶貝」這個稱呼,既不抗拒也不尷尬。
5
認識葉格爾以後,我們的交情大概可以用一發不可收拾來形容。我有一個弟弟、
一個妹妹,葉格爾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但我們認識以後,卻覺得那是種比親兄弟還親的感覺。巴夏後來酸酸地跟我說:「帶你去找漂亮女生,結果你居然跟那個韃靼王子好上了。」我根本不想理他。誰還能比我更幸福,不但有交不完的女朋友,還擁有了另一個兄弟。巴夏這個拋棄朋友自己逃走的傢伙沒資格酸我。
葉格爾和我的共通點不少:我們的媽媽是同鄉,所以我們吃飯菜的口味雷同,還都會講同樣的方言;我們都喜歡踢足球,不只一起玩,還會在宿舍一起聽收音機轉播比賽,高喊烏拉[註6],像兩個蠢蛋在收音機前又唱又跳自編的歪歌加戰舞,被鄰居踹門抗議。我們過去受的教育不同,但是卻都遭遇過一樣的學習困難;葉格爾也曾經因病休學幾個月,我驚訝地發現他病中的消遣與書單跟我當時非常類似。結果這引發了我們好幾次的徹夜長談,簡直難捨難分,因為我們都已經渴望好久,能找到一個人傾訴那段養病孤單時閱讀的各種感動。那種心貼著心,被人完全理解的感覺真是再好不過了。連老師都問我,是不是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對我身心影響巨大,現在我的音樂開始浮現真正的喜悅、真正的渴望、真正的夢境、真正的憂傷。
唯一我一直覺得好奇,好奇到痛苦,但是從沒刻意去問的,是央求葉格爾彈鋼琴給我聽。
在音樂學院裡到目前為止,我沒有音樂上的平輩朋友。我接受老師嚴格的指導,偶而去別班老師的大班課旁聽,或是,在知會老師的前提下,聽聽其他外校大師的意見。你可以說我心高氣傲,但是同儕中讓我全面性感覺服氣的人,沒有。偶爾有些同學在某些曲目上表現出色,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換一種年代風格的曲子,不免就會令人失望。
我一直沒要求葉格爾彈給我聽,也沒有開口邀他嘗試四手聯彈或雙鋼琴,某方面來說是因為我們在一起各方面契合的感覺實在太過美好,萬一他的音樂讓我不服氣,或是我們的見解不再同調,我怕我們之間就這麼完了。畢竟,音樂是我的價值和信仰,是我安身立命真正的堡壘,我不能忍受庸俗,我願意為音樂犧牲任何事情,包括葉格爾那溫柔的微笑,還有那無比悅耳可愛的「國王寶貝」。
但是葉格爾似乎不介意跑來聽我彈琴。雖然我們相識第一句話說的就是舒伯特,但那只是門外聽聽,不算數。不知道是湊巧還是有意,他只聽過我在室內樂課跟伴奏課的表現,至於獨奏的大班課,他一次都沒有來聽過。我不想面對這個問題,他似乎讀得懂我的心思,每次下課後他在門口等我,都只跟我說他對整體的感想,或是簡單的說:「不錯。」
這樣逃避下去不是辦法。我相信這是我跟葉格爾之間唯一的陰影。每次只要多想一想這件事,我就要焦慮一陣子。幸好第一學年的期末考很快就來了。
期末考試在音樂學院小廳舉行,我們兩個老師的班不分年級混編在一起輪流上台演出,老師們在台下聽,大家可以很容易地觀摩其他人的表現,低年級可以欣賞學長姊的成就,高年級也可以感受到後浪推前浪的壓力。考試順序公布時,我發現葉格爾就在我的下一個。我默默轉身離開佈告欄,感覺自己因為緊張而微微出汗。而葉格爾看過順序後,我覺得他似乎避重就輕地說道:「寶貝,你彈的曲子都很有挑戰性!考完以後我們去游泳!」
葉格爾的曲子是巴哈的半音階幻想曲與賦格,舒伯特的A大調奏鳴曲,還有拉赫曼尼諾夫的音畫練習曲一首。總長超過四十分鐘。我很介意中間那首舒伯特的A大調奏鳴曲,因為我自認為始終沒有完成它。而我的考試曲目跟葉格爾大不相同,有兩首史卡拉第奏鳴曲、一首貝多芬的輪旋隨想曲、蕭邦第二號詼諧曲。這哪算什麼挑戰。每一首我只花不到兩天就練起來開始給老師修整了。我忽然很想跟葉格爾交換曲目,這當然不可能。
越逼近考試日期,我心裡越焦躁,本來早就爛熟的曲子開始出現毛邊,老師氣得直罵我。等到考試那天,坐在台上,看到葉格爾站在幕側,穿著一件不合身的黑西裝外套,雙手交握又搓又揉,眼睛沒有望向我,只是斜斜看著台下。
你也該看看我吧!你不想聽我彈琴嗎?我在心裡吶喊著。接著開始彈第一首史卡拉第,狀況出奇的好,好得我以為自己被上帝親吻了。但是葉格爾依然沒有轉頭看我,或許他只是想要緩解上台前的緊張。我彈得不好嗎?不值得你回頭看看嗎?我失望地繼續彈下去。上帝依然眷顧我、看護我,直到彈完詼諧曲最後一個音。我起身鞠躬前抬起頭,看到葉格爾在音符消失後才轉頭看向我,露出一個平淡的笑容。
我頭也不回地走進後台,感覺自己被沮喪籠罩,整個人莫名的脆弱。前面已經鼓掌歡迎葉格爾上台了。我沒有走回幕側去看,只是隨便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休息。台前傳來巴哈半音階幻想曲那充滿現代感的觸技開場,每個音顆粒分明、珠圓玉潤,踏板用得極為節制,但是音色與線條依然斑斕美麗。幻想曲的部分還不到一半,還沒進到賦格,我就再也坐不住了,走到幕側看得目瞪口呆。
6
音樂廳舞台聚光燈照著葉格爾全身,那件可笑的不合身西裝外套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厚厚的黑髮垂了一半蓋住他的臉孔,整個人沈醉在音樂裡,全身包括鋼琴都散發著一股我不認識的光華。他把半音階幻想曲後段處理得低迴沉思,弱音開始的賦格段落帶著一股肅穆的尊嚴,穩重的開展,非常觸動人心。這不是在考試,他是在用鋼琴說話,我被他音樂裡面強大的自我震懾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的葉格爾究竟是誰?那個溫煦、謙虛、令人如沐春風、還會喊我寶貝的男孩在哪裡?到頭來到底是他不認識我還是我不認識他?
他開始彈舒伯特的A大調奏鳴曲。第一樂章的樸素歌謠般主題他彈得恰如其分,像少女一樣天真又帶著反反覆覆的微微任性;那是個沒有受太多精緻教育污染的少女,彷彿長成到這個年紀就是要給世界帶來青春與美的,即使裡面暗示著短暫與早逝的陰影──我卻只把這個樂章跟舒伯特那些為數眾多的分節歌相提並論!
第二樂章從寧靜內向的主題開始。我從未想像過,這首其實是一扇半掩的門扉,裡面埋藏的竟是如此深的渴望與嘆息。我只聽了十個小節,被那深不見底的渴望吞沒,眼淚便無法控制的湧出來。那是葉格爾的嘆息還是舒伯特的嘆息,我不知道,他好像喚醒了我心底的什麼東西。我哭得難以自抑,只能用手壓著口鼻,拚命吞嚥,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在我淚眼模糊中,葉格爾已經輕巧地彈完第三樂章,起身向台下鞠躬。我趕緊把臉別過去,不和他視線相觸,以免被他發現我的失態。
剩下那首音畫練習曲我也不想聽了,快快收拾了東西離開後台,跑到側門外,無助地靠牆蹲下。我好像發現了一個龐大的祕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在這個秘密前,我引以自豪的天份、坦率與熱情忽然都不算什麼了。我停止哭泣,擦擦眼淚,把頭埋在膝蓋之間,一個人靜靜的忍受這種心碎的感覺。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或明天我還能不能坐在鋼琴前面,面對我自己。
不知道在那裡蹲了多久,後台的側門忽然開了。
「寶貝,原來你在這裡!剛剛我到處都找不到你!」葉格爾一臉擔心地蹲下身,關切地凝視著我。他又恢復了那個溫柔的外表,而且已經脫掉那件可笑的西裝外套。
「怎麼啦?覺得自己彈不好嗎?在這邊生悶氣嗎?你彈得很棒啊!你史卡拉第彈得超好的,我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彈出過這麼精緻的史卡拉第。你知道,他的東西根本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你真的有在聽嗎?」我打斷他的話,態度有些粗魯。
葉格爾微微楞了一下,接著笑起來,一句一句慢慢說:「我一直都很想好好聽你彈鋼琴,剛剛我真的聽到了。我很感動。你是這麼坦率這麼迷人的男孩,你的音樂從不說謊、從不掩飾,品味又好。我可以從你身上學習很多東西……」說到最後一句時,葉格爾的語調有點黯然,但他很快就用笑聲帶過去。
我抬頭望著他俯視的臉孔,總覺得我凝視的那對美麗的黑眼睛裡,除了真誠的友誼,還有些什麼別的。我不懷疑他,我甚至覺得懷疑他是可恥的。無論如何,他安慰了我。我相信他還看到我臉上哭得花花的淚痕,但他什麼都沒提,只是連哄帶勸地,把我帶去游泳池,消磨了那天剩下的時間。我相信在他的愛跟包容裡我們確實恢復了友誼──雖說這友誼應該從未破裂才是。
後來期末考試成績出來,我只知道自己是班上第一名。不知道葉格爾考多少,我相信一定也是高分通過就對了。暑假來臨,葉格爾回喀山老家幾週,我則在莫斯科忙著陪女朋友。開學後不久,我們都通過國內甄選,取得了次年度柴可夫斯基大賽的參賽資格,正式成為競爭對手。
7
從期末考試後到比賽這一年間,我和葉格爾之間似乎又進化到另一種階段了。我們還是一起運動、一起吃飯、一起聽音樂會,就像以往那樣,可是我還是沒有跟葉格爾一起練四手聯彈或雙鋼琴。這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產生了什麼雜質,而是因為當心底的音樂都向彼此袒露後,我終於有點模模糊糊開始懂得老師說過的,擁有一顆奉獻的心,可能是什麼意思。有幾次,我們約好簽下前後相連的琴房時段,帶了一大堆樂譜,輪流把自己所知的曲子彈給對方聽。
那是一種非常隱密又奇異的過程。我總是期待這樣的時刻,然而進了琴房又開始緊張,這種緊張和上台演出或是給老師指導又有微妙的不同。起初我們總要先聊天,一面聊一面熱身,然後開始彈琴,一首結束後,彼此討論對這首的看法,接著搞搞笑、玩一下即興、彈點流行歌曲,緩和一下氣氛後,再進行下一首。表面上我們是在切磋音樂如何實踐、如何展示,有什麼可能性和見解可以互相參考,實際上我們都迫切地想要更深入彼此的精神領域,到後來,我們可能坐在琴房裡一兩個小時都沒有說一句話,之間只有音樂和沉思。有時候彈完一首曲子,兩人都說不出話來,只能靜靜地讓它發酵,讓沉默去成全音樂的魔法。
這種經驗對我來說既驚奇又危險。原因無他。那些大師在音樂會上的演奏是遠距離的,我不需要意識到大師本體的存在,不需要認識大師的為人脾氣;我只要坐在台下,從大師的音樂裡提煉他美學與技藝的境界就好了。可是聽葉格爾彈琴不是這樣。他的美是與他整個人合一的。我想要完全擁抱這種美,只能顫抖著把自己的心臟掏出來,與他的交換。所以當我揭露自己某些陰暗的面向後,隨之而來的不安全感,總是讓我莫名的痛苦,有時候暴躁,有時候憂鬱。我缺乏葉格爾那種與生俱來的優雅,他總是能把我過於焦灼而疼痛的心輕輕緩緩地捧在手裡,讓它恢復平靜。
有一次,我一面彈,一面偷偷看他聆聽我的表情,自己反而入迷了。那天我彈的是舒曼的「森林情景」,九首看似天真但內裡有些微殘酷怪誕的小品集。他黑髮下蒼白的臉孔暈上粉紅,視線垂下,唇邊浮現一絲迷濛的微笑,那雙漂亮的大手抱著膝蓋,整個人好像去了另一個世界。我正要開始彈第七首「預言鳥」前,葉格爾忽然開口打斷我。
「如果就在這裡停住,你會不會不高興?」
我歪著頭,不太懂他話裡的意思。「你是說,不彈剩下兩首嗎?……也還好,當然剛剛已經在興頭上了,會想把它彈完比較好。」
「不是,我是說,不要聽到預言鳥的歌聲,就永遠留在那個森林裡。有美麗的風景、孤獨的花朵、有客棧、有登高暢快的獵人,還有會喝人血的陰森之地。」
我默默思索。「不管怎樣你總是要走出去吧?除非你跟舒曼一樣,快要瘋了?」
葉格爾沉默幾秒不回答。我凝視著他,看到他流露困惑與憂愁。
「寶貝,我問你……」
「嗯?」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你還會跟我做朋友嗎?」
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他那黑眼睛不像以往那樣從容,竟帶著畏懼的目光,把我刺得見血發抖。
「你這什麼爛問題!這跟舒曼有什麼關係!」我又急又慌,失態嚷出來,「……其實,我也一直很怕自己不夠好,沒有辦法跟你做好朋友。你是我靈魂的寶石啊!我太喜歡你了!你怎麼也會這樣想?你……你……你不是一直都那麼好嗎?你怎麼可以問我這種爛問題!」
我從沒有想過他是否隱瞞過我什麼東西。我只害怕自己對他奉獻得不夠,害怕他就此把我羞怯著奉上的心退還給我。我差一點就想對他和盤托出,上一次期末考試正是因為他,我受了多大的打擊,以至於哭得一塌糊塗,我竟多愁善感又自卑脆弱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葉格爾被我的反應嚇了一跳,他反過來安慰我。糊里糊塗地,我又恢復了。他哄著我把剩下兩首彈完,稱讚我最後一首「告別森林」彈得很有詩意。接著換他。他彈的是李斯特改編成鋼琴獨奏的舒伯特歌曲,Du bist die Ruh’ (你就是寧靜)。
你就是寧靜,你就是和平;讓我把全部的喜悅與悲傷都獻給你,好讓我心充滿你的光輝。
我知道葉格爾也喜歡這首歌,他一面彈,一面露出享受的表情,把最後的結束彈得莊嚴燦爛,好像真有那麼華麗的光輝照耀著我們。我趴在鋼琴邊,胡亂跟著哼唱,或是用那學得半生半熟的德語讀著歌詞,半哭半笑,滿心都是自己搞不懂的甜蜜與哀傷。我想,每個自認為寂寞徬徨的少年,都會愛上詩歌的。也許,正確的說,不是愛上詩,而是愛上詩裡倒映的自己。
這種一起彈琴的活動,都毫無例外地結束在下一個預約者憤怒的敲門催促聲裡(如果不是這樣,我根本醒不過來也離不開),以致於我也有點不好意思經常這樣做。有時我甚至感謝那些氣急敗壞的排隊者,把我從奇異的夢境帶回現實。但是很久以後,我經常後悔沒有多霸佔幾節。因為人在年少的時候,很少意識到緣有盡時,也很少有無常的恐懼和惶然。
8
隨著比賽越來越近,我們也越來越忙。葉格爾問我,比完了這場,還想不想參加別的比賽?當然要是國外的,他強調。我知道那次巴黎行給他很多見聞的震撼,他渴望再去。我說,柴可夫斯基大賽不夠大嗎?頭銜不夠響亮嗎?要是得獎了不就成名了,還需要到處比嗎?
「你真的那麼有把握一定會得獎?」他嚴肅地問我。
我們已經是莫斯科音樂學院的菁英,我們不得獎,難道是美國人得獎?就算我們服輸,也有人會不同意的。這就是蘇聯。永遠別忘了黨和祖國怎麼栽培你我,大家可都是打著少先隊紅領巾長大的。講到這一點,我們兩個陰暗地笑起來。
「其實是因為我缺錢啦。」我看他開始認真起來,就給了他一個毫不浪漫的答案。
「你要買新鋼琴?但是你家擺不下兩台。」
「不是不是啦,是我媽。」我有點難為情,「我想買一台洗衣機給她。她到現在都還用手洗衣服。太辛苦了。」
葉格爾「啊」地嘆了一聲,恍然大悟:「要是我得名有獎金,我也想買照相機。要是我不彈琴了,我想做攝影師。」
於是我們在集訓之餘,興奮地開始研究家電產品與照相機,天天在心裡畫大餅,想著美夢成真的那一天。在那個物資並不充裕的年代,這是很值得興奮的事情。所以柴可夫斯基的第一號協奏曲現在有個外號叫作安德烈的洗衣機之歌,而拉赫曼尼諾夫那首難到昏天黑地的第三號鋼琴協奏曲則是葉格爾的照相機禮讚。但我們的夢想豈只洗衣機和照相機。我們最想要的是滿坑滿谷聽不完的唱片,還有那些模糊聽聞卻無法接近的許多書籍,但那往往有錢也買不到。比起這些,洗衣機和照相機顯然是比較安全實際的目標。
包括預選入圍在內,柴可夫斯基大賽總共要比五階段,積分分成準決賽前和準決賽後兩階段,也就是說,後兩輪的表現才是得名順序的關鍵。而最後一輪決賽是兩首協奏曲。我和葉格爾兩人幸運地過關斬將,一路衝進決賽。一直到準決賽結束為止,葉格爾的成績都是第一,我緊追在後,但是還有個難纏的韓國人和我不相上下,讓我壓力很大。
除此之外,比賽時有許多來自西歐、美國以及亞洲的選手,他們那些新潮的服裝、髮型,全都讓我們兩個大開眼界。他們之中有些人竟然是帶著朝聖的心情來這裡的,我跟他們聊過後十分訝異於他們對莫斯科那一大套複雜神秘又浪漫的幻想與刻板印象,當然也不乏有些選手帶著資本主義國家的傲慢對待我們,當著我們的面嘲諷這個比賽的政治性質和幕後操作,讓我既尷尬又不高興。我發現葉格爾的英語和法語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學得如此流利,他那親切隨和的態度很快就受到一眾競爭對手的歡迎,害我有點吃味。
無論台下選手之間關係怎樣,比賽唯一的重點就是台上見。而這件事情真是一半靠運氣,一半靠實力。一個實際上天份平庸只有八、九十分的人,只要他能在台上正確的爆出九十五分甚至九十八分(也許就像老師說的,依靠某種隨機的遭遇和健康狀態,或者說,腎上腺素),他就會紅。相反地,也有人手氣不佳,偏在關鍵時刻出現致命錯誤,最後只能鎩羽而歸。
不幸的是,葉格爾就是第二種人。
決賽協奏曲時,他竟然在樂團高潮的齊奏和弦上彈錯一個全音(樂團演奏降b小調,他彈成c小調),接下來的一個小節完全是災難。雖然後來還是拗回來了,剩下的部份也都順利結束,結尾也堪稱輝煌,但這確實是完全不能接受的錯誤。畢竟比賽不是音樂會,就是這麼殘酷。
有意思的是,葉格爾在台上出錯的瞬間,他的反應並不是面目猙獰或是慌張,而是一面試圖補救,一面開始笑場,甚至還笑出聲音。等他彈完整首協奏曲回到後台,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那真的不是自嘲或是尷尬的掩飾。其他人對他的反應感到不解,彷彿覺得他精神異常。我卻被他的笑聲感染,不斷想起我們的約定。那約定真是藝術與世俗的美妙二重唱。
我走過去擁抱他、拍拍他,他邊笑邊說,剛剛那一下應該夠把評審嚇到尿褲子了。
我跟著大笑起來:「你好賤!這伏筆埋得有夠久!正當他們以為你是閃耀的明日之星,你就讓他們體會一下尿失禁的快感嗎?」
「你們兩個到底在講什麼?」某個女士不滿地抗議我們低級的言談舉止。
「放輕鬆嘛!我又不是開心臟手術的醫生,誰都有可能在台上犯錯啊。」葉格爾向那女士扮了個鬼臉,就拉著我一起收拾東西離開休息室。
最後成績倒扣一把後,葉格爾落到第三,韓國人超越了他,我則得了第一名。頒獎典禮時,當年度的得主合照了一張相。我不願意跟那個臭臉韓國人站在一起,便讓葉格爾站在中間,我們旁若無人地摟著彼此的肩膀,彷彿這只是「我們」的比賽。
獎金居然在比賽成績公布後就發下來了,以蘇聯式官僚作風來說這簡直是奇蹟。我們興奮地跑去找學校出納,不料走進辦公室,一群等著領錢的學生看到我們兩個,便開始鼓譟。他們害怕我們會把出納櫃上的全部現金都帶走,讓他們一毛都領不到。出納的老小姐看到我們兩人,馬上收起那張晚娘臉,親切地向大家宣布說,比賽獎金是單獨處理的,請大家放心,人人都可以領到錢,絕對沒有問題。
那是我學生時代最輝煌得意的一天。並不是因為在這麼一個世界級大賽打敗群雄得了第一名,也不是因為捧著一大把鈔票有多麼虛榮、多麼開心,而是因為我終於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電器行,豪氣干雲地一揮手:「我要買洗衣機,最大的那台!」接著我和葉格爾兩人扛著洗衣機,招搖地走過大街回我家。一路走一路自嘲,原來我們砸了一輩子鋼琴,練出那麼粗壯的手臂,就是為了現在有體力可以幹這種粗活!
母親的驚喜不在話下,開心地做了一大桌好菜給我們。那天當我隔著桌子,看著母親對葉格爾又抱又親,小寶貝、小甜心地叫,把他也當自己兒子一樣地疼。葉格爾轉過頭,凝視著我,綻開笑容。在那彷彿能與他合一的笑容裡,我竟恍惚起來,感覺無比溫暖又無比幸福。那天我們一家親密的對話,就著傍晚的夕陽餘暉,多年後在我心裡仍像一盆無燄的炭火,陪伴我度過許多困難的時刻。
9
葉格爾很快地決定繼續參加次年比利時的伊莉莎白女王大賽。我以為他是想要紮紮實實拿一個該有的第一名頭銜。但是我錯了。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熱衷參加鋼琴大賽。儘管為了準備比賽要付出長時間大量的訓練和高度的精神壓力,而且他的才情根本不屬於那種立即炫技服人的「比賽型」選手,更別提他個性裡沒有病態的冷酷好勝。他參加比賽,三分之一是為了自我挑戰,三分之一是為了認識其他好手,三分之一,是別的緣故。
而那真正的三分之一原因,竟也註定了我們的結局。
事情不是葉格爾準備比賽的時候發生的。我得獎後立刻就有經紀人和唱片公司的合約上門,也開始有旅行演奏的機會。葉格爾雖然相當受聽眾喜愛,卻還沒有經紀人幫他處理演奏會的邀約,只能事事親力親為。也因為我們各自有事要忙,漸漸地,雖然我們親密信任依舊,但實在沒有辦法像之前那樣常常混在一起了。
葉格爾順利拿到出國比賽的許可文件,我也為他同喜,這是他第二次出國到西歐。跟上次一樣,政府有特別的專員陪他去比利時。說好聽一點是照顧起居瑣事、保護安全,讓他專心比賽,但大家都知道,那就是黨的監視和看管。就算你是李希特、吉利爾斯、蕭士塔高維契這種大師,也擺脫不了他們。有時候,因為你看不見他們,甚至無從擺脫起。
伊莉莎白女王大賽的賽程長達一個多月,我不顧國際電話費超級昂貴(有了唱片合約的簽約費以後,現在我覺得自己富得很),按照賽程表的日期打電話給他,也很高興地聽到他一路晉級的消息。葉格爾在電話中興奮地告訴我,比利時的一切真是太棒了,他認識了很多很棒的人,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殺紅了眼瘋狂大買書與樂譜,他還答應我,會用他上一場比賽的獎金買的照相機拍很多照片給我看。
決賽前三天,我在學校發現我的老師面色凝重地和葉格爾他們班上的助教交談,那表情遠遠就知道,他們在談的是某種敏感話題。他們看到我,馬上停止了對話。老師叫我過去,把我帶到一邊,跟我說,葉格爾在比利時出事了。他說,因為我和葉格爾是最好的朋友,跟我說是要我有心理準備,但是我必須保守秘密,等待進一步消息。
所謂的出事,絕對不是指受傷、生病、被搶劫之類的,而是發生了跟那些特派專員有關的事情。葉格爾的老師已經被KGB請去談話了。我完全不知道老師說的「出事」到底是指什麼,心裡害怕起來。當天深夜,我鼓起勇氣,打了國際電話過去。
葉格爾很平靜地接了電話,除了接線生和旅館門房,沒有別人代接。我不敢明著問什麼,只跟他說我媽媽很想念他,如果可以的話,請他寄一張明信片給她。葉格爾在電話那一頭連聲答應,還說會帶巧克力和香水回去,接著祝我三天後在葉卡捷琳堡的演出順利,那裡離莫斯科很遠,要我照顧自己的身體,不要吃垃圾食物,要睡飽,少喝一點酒。
「……寶貝,我在這裡常常想起你,希望你也在。」電話掛斷前,葉格爾忽然非常動情地說。
「等你回來,我等你回來。」我心緒紛亂,再說不出什麼別的話。然後電話就斷了。
葉格爾雖然晉級了決賽,也沒有發生致命失誤,不過他終究沒有比賽命,又重演了一次奪冠呼聲最高,最後卻和首獎擦身而過,只拿了個第三名。而我在演奏會後搭車連夜離開葉卡捷琳堡,只想趕快回莫斯科等待他的消息。
原來葉格爾在那一天擺脫了專員的監視,在布魯塞爾街頭消失了六個小時。專員很快就回報,認定他有叛逃的意圖。但是不久後他又回到旅館,照常練琴、吃飯。有關於那消失的六小時,葉格爾說他去購物,並且出示了一大堆禮品和書籍。專員不能在國外把他隔離,只能加緊監控,讓他先比賽完,回去再處理。
等到頒獎典禮和得主音樂會都結束後,葉格爾馬上就回國了,經過一番調查,查不出什麼東西。他的隨身物品、買的那些書籍、禮品、樂譜、唱片,也都沒發現什麼可疑,看起來暫時沒事了。不過,葉格爾和他的老師都著實消沈了一陣子。我發現他明顯地不快樂了。那可能不是因為這些狗屁倒灶的共產黨專員,而是另有什麼秘密。
我懷疑他可能戀愛了。
10
葉格爾在學校裡一直很受女生歡迎,被她們簇擁來來去去。他對她們真的很有一套。但我總是看不出來他真正的女友是哪一個。我笑他遊戲人間到處搞曖昧,他則笑我自以為情聖一天到晚換女友,我個人認為這又沒什麼不對,因為男人一次只能跟一個女人結婚,那就表示不處在結婚的狀態下,男人不應該折磨自己。世界很大,美麗的女孩太多了。
「那是因為你不懂什麼叫專情。」葉格爾反駁我,但口氣不像是指責,「我可不像你。你要是知道那些為你心碎的女生都是怎麼來找我痛哭的,你就會想你怎麼能這麼理所當然地放棄她們。」
「喔?你趁機接收了嗎?」我半挑釁地問道,「她們怎麼沒有透過你來求情啊?我從來不知道有這種事。」
「傻寶貝,她們怎麼可能會要我,她們來找我,是因為她們只要你啊!」
不知為何,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情是否可能造成葉格爾的困擾。的確有分手的女孩在路上等著我,想確認葉格爾有沒有替她說兩句話,要我回心轉意。問題是,那女孩明明是自己要求跟我分手的,我就是不懂為什麼她要先離開我,然後想試探我,確認我離不開她,哀求她不要這樣做。她發現葉格爾並沒有幫她,氣得哭起來,我反而不高興了,我指責她沒有資格利用我身邊的朋友做她耍小心機的棋子。
「安德烈.阿列克謝耶維奇,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我為什麼要跟你分手?你根本就沒有花心思在我身上,你以為我是個花瓶、是個白痴,你以為世界上只有葉格爾才聽得懂你的話!你這自大又傲慢的混蛋!我受夠你了!」
她氣呼呼地走了,這次是真的走了。我覺得她罵得很沒道理。但是,有一點她說對了,我的確覺得身邊了解我的人太少。至少我從不指望女友去了解我深一層的想法和見解,我不認為她們應該懂。女孩不就是拿來愛、拿來疼、拿來欣賞她們美麗的?難道要分析她們的精神結構不成?
這位前女友的鬧劇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孤單。我自大、傲慢、脾氣不好、只關心自己有興趣的事情、瞧不起品味平庸的人。我發現自己真的很依賴葉格爾。在認識他的這幾年以來,我需要他的品味和直覺給我音樂上的建議,我需要他的幽默感和謙虛來化解我的脾氣,我需要他的從容和優雅來平衡我的輕率與毛躁……最重要的是,他總是能賦予生命一種獨特的美,我需要這種美如同需要糧食,我在他身邊,會感覺到並且感謝世界上每一個微小的創造都是值得愛惜的。
所以,當我發現葉格爾從比利時比賽回來後,似乎戀愛了,我根本無法面對內心的焦慮和困惑。他時常陷入沉思,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甜蜜微笑或是滿面愁容。到底是誰讓他神魂顛倒?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他。
我忽然發現,旁觀他人受戀愛之苦,是另一種反覆的煎熬。我難以相信,他竟然是個一旦愛上了就是全部的人。葉格爾開始常常喝酒,失去了節制。我很笨拙,不知道怎麼勸阻他,只好沒頭沒腦地陪他一起喝。此外,他對比利時的「鄉愁」強烈得十分不正常。那些旅途中買的書和唱片,他都與我分享了,但我們一起聽唱片時,早已不像以前那樣充滿熱切的交流與火花。他只是靜靜地坐在一角,露出憂鬱的表情,彷彿把自己隔離起來。我心中不平,憑什麼那一個多月的比賽就把他變成這樣?
他喝醉的時候,會抱著我哭,說他受不了了。我問他是怎麼回事,是因為共產黨嗎?他否認,然後哭得更加傷心,卻也不給我進一步的解釋。我抱著他,親吻他的額頭和頭髮,就像我小時候安撫我哭鬧的弟妹一樣。
我就這樣傻傻地擁著他,醉得睡著了,直到天亮。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小心維持著入睡時同樣的姿勢。懷裡熟睡的葉格爾,那張臉龐依然如我初識他那天清晨一樣雍容美麗。不同的是,那天起,我們越來越靠近;現在,我們卻在這裡各懷心事,他緊閉著門,我不得其門而入。我心裡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感傷與無助,害怕從此後他會離我越來越遠。我知道我那脆弱的自尊會因為被拒絕的羞恥而再也不敢靠近他一步。
愚笨如我,只能像個畫十字念祈禱文的老太太一樣,祈求上帝讓葉格爾從愛情的痛苦裡復原過來。
但是,這次我還是錯了。
11.
葉格爾後來是以第一等的成績從莫斯科音樂院畢業的。畢業前大半年他似乎換了個人,重新振作,酒也不喝了。我正高興他成功恢復身心健康,那始終壓迫我心的威脅感總算減輕了一點。不過他整個人仍然隱隱透露著某種脆弱和不安,尤其是我發現偶爾他會偷偷用某種哀傷的眼神看著我。
我很小心地對待他、陪伴他,儘可能做些會讓他開心的事情。我們終於一起在學校小廳演奏了一場雙鋼琴,評價還不錯。我的經紀人聽完後,問葉格爾要不要跟我一起以雙鋼琴的組合出唱片?葉格爾只是以忙畢業為由婉拒了。我支持他。因為雙鋼琴是我們的私人活動,我不認為有必要把我們的默契和感情拿來賣錢。
畢業後第一個月他便受邀出國演奏。同時間我也去了趟捷克參加一個音樂節,大約晚了他幾天抵達布拉格。我發現他在旅館等我,已經等了大半天。我有點驚訝,因為我原本打算先安頓好後直接去找他,沒想到他卻先來了。
「音樂會順利嗎?」我問他,他點點頭,沒說話,只是聳聳肩,做出一個馬馬虎虎的表情。
「晚上有事嗎?」我進一步問。
「我沒有安排。我明天就要去羅馬了,所以我先過來找你,不然我們沒機會碰到面。」
「我本來打算晚上先去聽個音樂會,那個小提琴家有多給我留幾張票,你要不要……」我正想邀他一起聽音樂會,但他忽然強烈的打斷了我的話。
「不要,我不要去聽音樂會,你也別去,千萬別去,你一定要留下來。」
我訝異地看著他。他從來沒有用這樣尖銳的態度跟我說過話,我覺得這背後有什麼不對勁。
「是怎麼了嗎?你不是還蠻喜歡聽音樂會的?這個小提琴家你也很喜歡……」
「我說過了,我明天就要離開捷克了。我只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我只好領了鑰匙,把他帶回房間。我注意到他好像兩、三天沒刮鬍子,整個人有種奇特的頹廢感。進了房間後,他問我,有沒有人跟我一起來。我說沒有,在捷克他們不會派人跟著我,但是會不會有當地的人來監視我就不知道了。他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我們熱愛的祖國。她就是用這種方式來愛我們的。」葉格爾坐在扶手椅裡,苦澀地對我說。
「葉格爾,我想問你一件事。我知道這件事情過去有一段時間了,但是我還是想親自問你……」
他斜眼看著我,「比利時那件事嗎?」我點點頭。
「那就是我今天要來找你的原因。」
「我是說,除了那六個小時以外,你後來為什麼……?」
「你知道嗎?根據蘇聯官方的說法,我是個必須坐牢七年的精神病患。」
我楞住了。隨即我想開玩笑化解:「是你絕對音感太好所以算是殘障吧?!」
「不,我是說真的。」
「可是,哪有什麼精神病是六小時發病的?再說你現在不也很好嗎?你究竟是什麼精神病,你告訴我!你正常得很!」
我坐在床沿,仔細打量著葉格爾。他今天真的很反常,但我用我的榮譽發誓,他絕對沒有瘋。
葉格爾迎上我認真的視線,和我四目交投了一會兒,那對美麗的黑眼睛裡,原有的一股悽惶憤怒慢慢轉變成我熟悉的溫柔神采。
「寶貝,告訴我,你愛我嗎?」半晌,他欲言又止的,最後問了我這句。
「我當然愛你。」我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是啊,我的確愛他,我願意把他緊箍在我的靈魂上。我們之間的種種不能算愛的話,那要什麼才算愛?但是……
葉格爾哼了一聲,淒涼地笑起來。我這才察覺他話中有別的意思。
「在布魯塞爾,我遇到一個荷蘭人,他的名字叫做楊恩。」
「他是選手嗎?」
「不是,他只是旅行經過,買了票來看比賽。他也很喜歡音樂。」
「然後?」
「我一眼就知道,他跟我一樣,我們都是同類的人。」葉格爾深吸了一口氣,「你知道那種,我現在就要、一刻也不能等的感覺嗎?他看我的方式,讓我完全不能抗拒。」
我開始隱隱知道葉格爾說的是什麼了。儘管前所未聞,但我並沒有預期的害怕。
「我給了他我旅館的地址,要他來見我。但是他們說,選手住的旅館不能讓外人進來。所以我就跑出去,在街上的唱片行和他見面。」
葉格爾述說這些細節的時候,雙眼盯著地上,臉頰雖然泛紅,但是語氣並不羞恥。「我從七歲起就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可是,我到了快二十歲,才第一次跟男人有真正的……接觸。於是我知道,我只是一直逃避、一直騙自己、一直在大家面前假裝自己愛的是女人……但是,現在我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所以那失蹤的六小時裡,葉格爾和這個叫楊恩的,就像羅密歐與茱麗葉在爭論窗外叫的到底是天亮後的雲雀還是天亮前的夜鶯,兩人在狂喜與絕望間纏綿。直到葉格爾害怕起來,他才匆匆忙忙離開那個楊恩,回到旅館去。雖然世界已經從此不同,但他還是假裝若無其事地買了一堆東西回去。那些監視他的人沒有打草驚蛇粗暴地審問他,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敬愛的老師已經被KGB約談。
「我對不起老師,我如果知道這會給他帶來那麼多麻煩,我就不去了,但是我不敢跟他說實話。我敬愛他,我的藝術生命是他給我的,他是我第二個父親,但我不認為他會懂。我也不期待他原諒我。」他談到連累老師,眼淚便掉了下來。
「老師並沒有怪你。」我平靜的說。
「然後你那天晚上打電話來,我差一點就想告訴你了。可是我還是忍下來沒有說。」
「那時候我已經聽說你失蹤的事情,很害怕,所以才那麼晚打給你。」我小聲說完,兩人都陷入沈默。一會兒我才注意到窗外天已經漸漸黑了。
「你知道我回來以後,最受不了的是什麼嗎?」許久後,葉格爾打破沈默。
「想念那個荷蘭人?他技術很好是不是?」話出了口我自己也嚇一跳,因為我的聲音充滿嫉妒。我終於知道那時候我為什麼對他似乎陷入戀愛感到如此恐慌。我就是不能忍受他被任何人佔有。就這麼簡單。
「我最痛苦的是,我沒有辦法用我想要的方式愛你。」
12
葉格爾顫聲說出這句話,我的心臟狂跳起來。旅館外昏黑的夜色裡,路燈逐漸亮了,房間裡現在只剩那些來自窗外的光線,我卻沒辦法起身去開燈。我們在黑暗中無言的對坐,兩人都在等待什麼,也許只是等待時間徒然的流逝,或是等待我們之間應該要有個什麼讓我們重新開始。就像我們相識那天發生的種種。我感覺得到黑暗中葉格爾凝視著我。猛然地,他起身,挪過來坐在我旁邊。我自然而然地就伸出手臂把他摟在懷裡,湊過去吻了吻他的頭髮。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是怎麼開始接吻的。打從在安東諾夫娜家過夜那時起,這吻似乎就等在那裡,等著要被完成。我到此刻才知當時他吻得有多認真。他一面吻,一面動手解我的襯衫鈕扣。面對他灼人的熱情,我竟是膽怯的那一個。我完全不能想像接下來該發生什麼事。他感覺到我的遲疑和慌張,便慢了下來,不再進一步。他從背後擁抱著我,兩人靜靜地躺在床上,我聽到他的心跳逐漸變穩定。
我閉上眼睛,用情人的方式握著他那雙大手,親吻他的手指,非常依戀他的擁抱。在過去某些我自己也不確定的心動時刻,我似乎曾經模糊夢想過能得到他這樣的愛。我默想著,這和我們之前無數次的擁抱究竟有什麼不同。有些東西確實是不一樣了:那種擁有他的確切感,的確是前所未有的充實,我甚至不曾在哪個女友身上感受過。然而我同時對那個荷蘭人的嫉妒也快速爆發,因為他僅只是個路人,卻比我更徹底地佔有過葉格爾。不,葉格爾只能是我的。我不甘心地轉身去吻他。很快地,已經不知道是誰要得比較多……等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竟快樂得想哭。那好像彈完了一場絕對滿意有如天啟的獨奏會,但是不需要面對掌聲後人去樓空的孤獨。
我的確震驚於這些狂喜與痛苦的代價竟然會是七年的精神病院,會是不可告人的羞恥與醜聞。想到這裡,我懦弱地有些動搖。
「我的願望很小。我只想做我原本的樣子,我不想隱藏了……寶貝,原諒我,我不想傷害你,不想讓你受驚嚇,更不想讓你為難。」葉格爾嘆了一口氣。「你還要回去吧?」
「回哪裡?」我抬起頭往後看他。
「回莫斯科。你還要完成學業。」
「應該是最後一年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也想趕快離開學校。」
「希望你一切順利。我們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常常見面了。」葉格爾抱緊我,那力道帶著絕望。他在我耳邊悄聲說道:「我愛你。我不會忘記你的。」
這一段短暫的場景在記憶裡重複上演無數次後,細節的真假都開始模糊難辨起來。我再也無法確定最後我有沒有跟他說再見、再說一次我愛他。偏偏多年以後我始終記得這個旅館特有的氣味,即使此後我到捷克也不願意再住這家旅館,因為所有的氣味與聲音全都清晰得可怕,像一場反覆纏身的惡夢:陳舊的香煙味黏附在窗簾地毯上、藍綠相間色調暗啞的新壁紙背後透出膠水味、混合在廉價家具上粗糙冷淡的清潔劑氣味裡,加上浴室裡的便宜肥皂味,牆壁裡傳出水管裡流動的刺耳聲。我哀傷地發現其實這一切都在預言某種結束。
第二天當我從音樂節表演現場回來後,旅館櫃台交給我一個皮夾,說是有個捷克人送到旅館給我的。那是葉格爾的皮夾,裡面有一點零鈔和幾張證件,其中一張是他莫斯科音樂院的學生證。他肯定是去申請了一張新的,把舊的留下來。我收下時,只覺得他怎麼這麼糊塗,希望他去羅馬的路上沒有再掉東掉西。等我回莫斯科的時候,就可以把皮夾還給他。
13
音樂節前後有三個多星期,我怎麼也想不起來聽到消息後我是怎樣完成剩下的演出的。或許是因為這消息本身不能算噩耗,但著實令人震驚。那個皮夾,最後終究沒有還給他。
葉格爾離開捷克後,次日抵達羅馬。當天晚上演奏會完,就直接從後台失蹤。他向荷蘭駐義大利使館尋求政治庇護,不久之後他就抵達荷蘭,成了個流亡的蘇聯難民。我這才懂得他說的「一陣子不能常常見面」是什麼意思。
西歐媒體對這樣的消息還相當興奮,我後來聽說他們管他叫「鋼琴界的紐瑞耶夫」。但是在莫斯科,葉格爾的名字立刻成為羞恥的禁忌。他走得絕決,也不願意牽連任何人,連他的父母親、兄弟、老師,都不知道他要逃亡的計畫。身為社會主義叛徒的學校好友,沒等到我回國,KGB已經直接跑來捷克,在每場演出之間不停地找我問話,甚至一直要到大半年後,他們才不再上門來騷擾。他們威脅我說,有證人表示,葉格爾離開前一晚曾經來找我,所以他們相信我一定知道些什麼,反反覆覆想要問出什麼陰謀。我心寒地想,他只是想要正常的去愛,因為偉大的祖國母親禁止了他的愛與善良。如果一個人心裡有愛也可以算是陰謀的話,我不得不以我的祖國為恥。
這件事情對葉格爾的老師打擊很大,他被迫退休,瀕臨精神崩潰,不久之後就一病不起。一半是因為KGB,一半是因為對學生的擔憂──他害怕葉格爾人在國外會有生命危險。我的老師後來很沈重的跟我說,如果你要走,我不會阻止你,也不會告發你,但你得先通知我一聲。老師說完,我們默然相對,心裡想的,都是那個才華洋溢卻一去不回的葉格爾。
我的演奏事業一直相當順利,還沒有畢業,西歐一流的指揮家和樂團都紛紛邀約合作。我的若干同儕與長輩,總是勸我要低調,雖然我已經是世界級的鋼琴家,還是應該少發表對現況不滿的意見。我對他們鄉愿與怯懦的態度感到可悲,但從小到大看我不順眼的人又哪裡少了。葉格爾走了以後,我個性裡那些稜角,隨著日復一日的孤單和惶然,又逐漸長出來。我竟一直沒有自覺,只是任由那些稜角反覆地折磨身邊的人和我自己。
畢業兩年後,我有個機會受邀去維也納演奏。我不喜歡這個保守俗麗的城市,但是當地人還蠻喜歡我的。音樂會很成功,各大媒體的採訪邀約排得很滿。他們對我在莫斯科音樂院所受的教育很有興趣,不停地問我師承門派的問題。他們的問題五花八門,雖然頗有創意,然而多半充滿了對俄國的偏見。最後有一個維也納大報的記者問我:
「請問,您是否認識葉格爾.尤里卡諾夫?據我們所知,你們是前後期的同學。如果認識的話,是否方便和我們分享你們求學時代的故事?他上個月在紐約卡內基廳舉辦了一場非常轟動的演奏會,他是個非常低調的人,大家都對這位鋼琴家的背景充滿了好奇。」
記者錄音機卡帶轉動的聲音讓我出了神。我下意識摸摸外套口袋。葉格爾的皮夾我至今還隨身帶著,無論台上台下,我總需要他僅有的一點象徵陪伴我。我停了一會兒,對著記者的麥克風,用德語說道:
「是的,我認識尤里卡諾夫,他是我們鋼琴系那幾屆裡最棒的學生。我完全支持他流亡的決定,因為在蘇聯,他的才華是註定被壓抑的。您可知道在蘇聯的環境有多荒謬嗎?你們西方人熟極如流的拉威爾、德布西,我們從來不學習,因為那是腐敗的資產階級音樂;荀白克那樣純粹的十二音列技法,被貼上形式主義的標籤,禁止演奏,更不用提許尼特克或是史托克豪森這樣重要的前衛作曲家,音樂學校裡的學生幾乎沒有人知道。尤里卡諾夫當然擅長過去浪漫派的音樂,但是他對當代的作曲家更是關心,他認為推廣當代作曲家的音樂是我們的使命與責任。我們可以一輩子只彈貝多芬跟莫札特、史克里亞賓、蕭邦、拉赫曼尼諾夫,再加上點歌功頌德又紅又專的垃圾,就可以在蘇聯統治下活得好好的,然後慢慢地僵死在裡面。這是你們崇拜的莫斯科神話嗎?普羅高菲夫回來與祖國共體時艱的下場是什麼?他被共產黨公開譴責缺乏民族性,也是犯了形式主義的錯,他跟史達林同一天死,墳墓上卻沒有一束花。你們不需要看著我們覺得很神祕,像是從外太空來的人,以為我們在莫斯科有誰傳給我們了不起的神功,出來讓你們嚇得要死,相信我,你們不會想要拿靈魂去交換這些東西的。沒有真正的自由,就沒有真正的藝術,這是尤里卡諾夫和我所深信不移的。」
帶著一股說真話叛逆的興奮,我要求那個記者全文照登,因為奧地利的報紙沒有必要被蘇聯審查言論。我希望葉格爾也能看到我的訪問內容,所以我跟記者表示,刊出後務必寄一份給尤里卡諾夫的經紀人,請他轉交。
記者走了以後,經紀人跟我說剛剛又有人來電要求要和我約定時間會面,不是本地人,也不是記者,他自稱是私人朋友。我心想我在西方哪有什麼私人朋友,便問道:「他有說自己的名字嗎?」
「他叫做楊恩.布列維,聽口音好像是個荷蘭人。您要跟他見面嗎?」
我本來想說不認識,直接拒絕,但忽然心中一凜,就同意了。
14
我並沒有心理準備見到的會是誰,也許只是一個剛好叫做楊恩的荷蘭人,想要來討個簽名之類的。但說也奇怪,當他出現在門口,我就知道那個是葉格爾口中的楊恩,不會是別人。
那是個奇異的下午。這個楊恩是個三十好幾的人,論長相並不起眼,他就像你每天上班通勤路上,在電車裡會遇到好幾百次的那種穿著風衣的男人。他的話有點多,說起話來的輕微焦慮舉止倒是讓人印象深刻。我難得耐著性子聽一個陌生人自述來歷,因為我相信他來找我的目的一定跟葉格爾有關。
他是個建築師,因為單身小有積蓄,喜歡在歐陸到處旅行聽音樂會。他稱讚我的演奏,表示折服和喜愛,「瀟灑、華麗、大氣、奔放,和他預期的一樣美」。我沒有回應,只是微笑表示禮貌,因為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跟我說些什麼上,我帶著情人特有的挫敗與慌亂,內心急切地分析他。
「您遠道而來只是為了聽我的演奏會,身為鋼琴家我非常的感激。」我們之間交談用的是德語,可以隔開一些內心的距離,「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您不選在演奏會後直接找我,而是特地透過我的經紀人要求跟我會面,這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吧?」
這個人從提袋裡拿出了一個紙包,看尺寸像是唱片,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他忽然變得有些侷促,滿臉通紅,「其實我是幫我的朋友帶個東西給您的。」
儘管在預期內,我仍要拚了老命,才能讓自己的聲音不在猛然傾瀉而出的思念中發抖:「您是指尤里卡諾夫?」
「是的。我們住在一起。自從他到了荷蘭以後。已經三年了。他現在正在美國巡迴演奏,沒辦法過來。他很失望。」他的德語句子開始破碎起來,「我知道你們從前是同學。他經常提起您,他還買了您所有的唱片。」
「那他現在好嗎?」我沉默了半晌。有太多問題想問,但最後只剩這句話。
「葉格爾他非常快樂,他喜歡荷蘭,他有很多朋友,每個人都喜歡他,我們經常有派對,他一點也不寂寞。他最怕孤單了。」楊恩那種焦慮的動作又變嚴重了,但我卻平靜了下來。「我們剛買了一棟房子,花園非常漂亮。您如果願意,請一定要來參觀。」
楊恩說葉格爾最在乎的事情,就是寫信給遠在喀山的母親,他總是寫了厚厚的信,轉好幾手寄回家,再望穿秋水地等待回音。至於其他還說了些什麼,我竟不太在意了。我只在想像中看到那個幸福的葉格爾,遠遠地站在種滿鬱金香的花園裡對我溫柔地微笑,但其他都已經消散,與我無關了。那消散的感覺,就像音樂的本質是一種時間的藝術,當最後一個和弦的殘響從空間消失,一切都死去不復存在。沒有任何方式可以追回那片刻前的輝煌。唯一我記得的是可以請唱片公司轉交信件給葉格爾,我還拿到了他在阿姆斯特丹的地址、電話。
那一包像禮物的東西是葉格爾流亡後在西歐出的全部唱片。其中有一張舒伯特的鋼琴作品,收錄了我第一次聽他期末考試時彈的那首A大調奏鳴曲,解說冊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獻給A.A.G.。
回國後我就被政府禁止公開演奏,監禁在家四年之久。我沒有舞台,沒有掌聲,除了自己的母親弟妹,我像個痲瘋病患,沒有人要靠近我。二十出頭的我就要靠啃食回憶過日子。難怪有人說俄羅斯人對苦難總是麻木、總是順從。我們的悲劇來自於歡喜地鞭笞自己,毫不在意地消化自己的血肉,在我們的悲劇裡,英雄總是能活到最後,只有那些沒有名字的合唱歌隊會站在殺戮的前線,在謊言交織的舞台上無聲地死去。
當葉格爾在異鄉吸食了別處的煙火,我相信他血脈裡的過去就永遠停滯了。這是必然的,他未來的歲月會逐漸稀釋他的回憶,對土地的、對文化的,當然,還有對我的。最後只剩下一個被時光淘洗沖刷而頹圮的廢墟。這就是流亡者唯一的結局。
15
1980年代中期,蘇聯的政治氣氛開始比較鬆動。我獲釋以後又可以出國演奏,不需要再向政府申請許可。滿懷著失望與傷痕,我決定離開莫斯科,搬到英國,也結了婚。很高興大家並沒有忘記我,演奏會依然很受歡迎。那一陣子,我甚至經常兩週連演十一場,好像想把我過去四年沒彈到的份都補回來似的。由於我過度投入演奏,讓我的婚姻很快出了問題。我不怪任何人,我認為那是我一手造成的。但奇怪的是我也不覺得很內疚,而離婚的陰影似乎很快就過去了。
我一直沒有去找葉格爾,也沒有打電話給他。我只是委託經紀人,將我出的每一張新唱片都轉交給他一份,重要的演奏會,我會寄票給他,但是我從來不管他那時有沒有空。而他也沉默地透過唱片公司寄給我他的唱片。有幾年間,除了音樂,我們之間不再有隻字片語。我相信他始終記得我,而這種沉默是他對我的某種體貼。有時候我以為他從未遠離,因為我上台演奏仍然帶著那個皮夾,裡面有他莫斯科音樂學院的學生證。
後來我在一些音樂家同僚的口中,慢慢得知葉格爾在荷蘭的生活狀況。他離開了蘇聯這個壓抑他的地方,卻被另一批虛無的人群圍繞。他似乎很害怕孤寂,交往複雜,除了酗酒,他從不否認自己吸毒(或吸過毒),對楊恩也不怎麼忠實,緋聞時而有之,過得有些放蕩。但另一方面,他在舞台上仍舊兢兢業業,謙卑地把自己奉獻給音樂。即使他的成就已經受到高度讚揚,他依然保持學習的熱情,每年開發新曲目,跟他合作過的音樂家都讚美他的敬業、謙遜和認真。我從這些故事裡看到的是一個抑鬱的葉格爾,他不快樂,正在掙扎著求生,如果不是音樂還將他懸於一線,他很快就會放棄而墜落。
1987年底,葉格爾在阿姆斯特丹開了一場獨奏會,全部都是俄羅斯的音樂,和他往日主力的古典與浪漫派曲目甚不相同。我知道他從來不想被定型成「舒曼專家」或是「德布西專家」,但是排出這麼滿的俄國作品對他而言還是很不尋常。我看到演出訊息,心中一動,沒有告訴別人,就去聽了。他演奏了史克里亞賓的兩首前奏曲、普羅高菲夫第七號奏鳴曲、蕭士塔高維契的三組前奏曲與賦格,甚至還有我們求學時代西歐觀眾都還不太當一回事的梅特納。這場音樂會的票房意外地不太好,我隔壁的聽眾說因為這種曲目不是尤里卡諾夫的拿手戲,想來聽的就不多了。他甚至語帶嘲弄地表示尤里卡諾夫的忠實樂迷親衛隊從來不會管他演奏什麼,只要起立鼓掌就對了。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聽他的現場演奏,只有在唱片中感受到他的變化與成長。當聚光燈下,消瘦的他從舞台側走出來時,我彷彿又看到那個穿著不合身西裝外套的十八歲少年,在莫斯科音樂院的小廳舞台上,準備要接受期末考試。可是往日的親密和溫柔,早已遙遠了。他的演奏依然優雅、誠摯、動人。不同的是,其中流露出濃濃的鄉愁和疲憊,更奇異的是,還帶著一股不在塵世的獨特脫俗感,這是我過去從沒有在他的音樂裡聽到的。我終於知道這些年來越發消磨著他生命的是些什麼。正是他那自己逃離又渴望回歸的故鄉。我想起他過世的老師,還有我的老師,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最後葉格爾出來謝幕的時候,感覺得出來非常累。但他還是應觀眾的要求再彈了一首。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彈了巴哈清唱劇改編的一首鋼琴曲:Schafe können sicher weiden(善牧羊群)。他專注虔誠純淨的樂思裡,竟已經無喜無悲。他彈完回後台,音樂廳的工作人員出來表示鋼琴家今天不會為觀眾簽名,大家才散去。
我猶豫了一番,還是去了後台找他。有那麼幾分鐘,我害怕再次面對他,害怕這樣的重逢會把我們的青春回憶接上一個荒誕的續集。我推開休息室的門,正看到他斜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似乎在打盹。結果並沒有出現任何戲劇性的發展。他聽到腳步聲,便睜開眼睛,那雙美麗的黑眼睛依舊閃耀起來,高興地喊道:「寶貝,你來了!」
葉格爾堅持要請我跟他回家,至少要待到明天中午才可以,我勉強同意了。那天楊恩不在。第二天他驕傲地帶我看了他和楊恩共有的花園,接著我們在他家二樓的琴房緩緩度過了一整個白天。
我們就這樣瑣瑣碎碎、不冷不熱、毫無方向地閒聊著自己的近況與打算,彼此都壓抑著某種感嘆。我甚至無法感覺這樣的場面究竟能不能算是喜悅或重溫舊夢。儘管前一天的獨奏會裡他彈得鄉愁滿溢,他卻絕口不提想家或是想回蘇聯看看,為了某種矜持與尊嚴,絕不顯露出對過往的一絲眷戀與屈服。只是談到也許他的母親最近可以到荷蘭來一趟,如果我時間行程許可的話,她也想見見我。他還問起我的家人,又問我是否打算再婚。我笑笑表示雖然有稍微穩定的關係但是並沒有結婚的念頭,接著我轉移話題,問他明後年樂季的計劃。他神秘地笑而不答,只是開始興之所至地隨意彈琴。我發現他竟然還記得我們從前在學校琴房彈過的所有曲子,而且他彈起來仍然津津有味,忙碌的職業演奏似乎沒有消磨掉他的熱情。
「我不是真的還記得。」葉格爾面對我的驚訝,深沈地微笑起來。「其實我已經遺忘很久了。但是最近我開始整理東西,我媽媽這幾年陸陸續續把我以前的東西寄來給我,我看到那些樂譜,就都想起來了。這裡面還有你的筆跡。」
我遲疑著接過其中一本樂譜,裡面夾著我給他的一、兩封信件和便箋。樂譜上還留著我們一同討論激辯過的潦草筆記。他曾經珍而重之地把那幾張隨手寫的小紙條用迴紋針別起來,收在這本我們分享過的樂譜裡。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忘記了我當初是如何憤恨不平地離開莫斯科,甚至發誓不要再回去那個充滿謊言的國度;但是那本樂譜裡面的小小世界,是我曾經在豐盛的愛與幸福中活過的證明。原來我們都寧可棄置,寧可遺忘。我呆呆地翻閱著那些舊信件,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他卻只是搖搖頭,神色淡漠,不願加入那股懷舊的感傷。
「跟你說,我最近在讀阿赫瑪托娃。她的詩太美了,你一定要讀。」葉格爾沒讓我失神太久,從鋼琴邊拾起一本小冊子遞給我,要我帶回去。我凝視著他疲倦卻帶著熱切希望的臉龐,忽然有股黃昏的預感,便俯身向前,在他唇邊吻了一下。他平靜地閉上眼睛,與我擁抱良久。我覺得我們吻得像一對兄弟。
1988年初,葉格爾忽然打電話找我,說要請我晚餐。可是他要求的那天我人在加拿大,不可能趕得回來。隔幾天,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小小的訃聞:「蘇聯流亡鋼琴家葉格爾.尤里卡諾夫在阿姆斯特丹自宅病逝,得年三十三歲。」報導中說死因是愛滋病的多重併發症。但我心裡隱隱地知道,他應該是自己選擇結束生命的。
多年來我在外飄泊,一直沒有去荷蘭再看一看他的墓碑。我只想知道他那至死的鄉愁裡面有沒有一部分仍屬於我。楊恩後來跟我說,葉格爾最後的願望是想問我讀了多少阿赫瑪托娃,他想要我親自讀給他聽。
所以,我就在這裡讀一首。我知道我可能永遠無法釋懷這個疑問。因為,失根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風雪沒有飲酒卻醉了,
在松林裡不再發狂,
寂靜像是奧菲麗亞通宵為我們伴唱。
我彷彿看見一個人影,
他竟與寂靜化為一體,
他先是告辭,
後又慨然留下,
至死要和我在一起。
(完)
[註1] 安娜.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 / Анна Ахматова, 1889-1966),與普希金齊名的俄國當代女詩人,在蘇聯統治下飽經流離苦難,被譽為俄國文學白銀時代的月亮。
[註2] 音樂學校是Central Music School(小學中學一貫制);莫斯科音樂學院/音樂院是Moscow Conservatory(高等學院)。
[註3] Andrusha (Андрюша): 俄文裡對Andrej(Андрей)的暱稱。
[註4] Friedrich Hölderlin (1770-1843): 德國十九世紀重要的浪漫派詩人。
[註5] E. T. A. Hoffmann (1776-1822): 德國早期浪漫派知名小說家、作曲家、樂評家。
[註6] 烏拉:俄語的Ура,是個歡呼用的詞,可以打氣鼓勵、可以叫好、可以稱讚。
改編自某位當代俄羅斯鋼琴大師回憶之真人真事。部分情節、人物性格、人物姓名已經改動,這只是小說。
《葉格爾》全文試閱
我像一條河,
在這嚴酷的時代裡被改了道,
他們給了我替代的生命,於是開始
流往不同的方向,行過不同的地方。
我不再認得我河岸的風景。
我錯過了多少驚奇,
有多少朋友從未遇過,
舞台布幕起起落落,
卻演著沒有我的戲碼。
有多少城市的輪廓令我渴望而落淚,
但在這世上我只認得一座,
夢遊中我也能尋到回去的路。
──安娜.阿赫瑪托娃[註1]:北方的悲歌.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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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葉格爾是我十八歲的時候。那是1972年。我剛剛進入莫斯科音樂院主修鋼琴,已經很確定自己將來要當個職業演奏家。
我的爸爸是個畫家,媽媽是鋼琴家,對於望子成龍這件事,他們似乎並不放在心上,也許因為他們自己已經達到受人尊敬的成就,學習藝術,只是我們家裡每日如呼吸飲食一樣正常的活動而已。當我七歲那年,自己爬上鋼琴,按下第一個琴鍵,母親沒有大驚小怪地終於確定我遺傳到她正確的基因,反而像是找到了可靠的新保母一樣如釋重負。
就像我不是被人放在鋼琴前才開始彈琴一樣,想成為演奏家,也不是因為某個我愛的人的期待與願望。母親生了我和弟妹後,很少公開演出,忙於家務,也收了很多私人學生,卻從沒親自教過我。直到今天,身為一個職業音樂家,我依然由衷喜愛她演奏的高雅品味,但我開始學琴後,由於某些孩子氣的彆扭,我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琴房裡看她教琴──也許是因為聽到她不厭其煩的為那些資質平庸的學生一遍一遍重複講解示範那些我覺得很簡單的東西,會令我難為情。更大一點以後,我才了解,正是這日復一日令我難為情的事情,使她得以支付我和弟弟的學琴鐘點費,可以去黑市換來營養豐富的食物,全家從來沒有因為配給制度而挨過餓。
十一歲那年,向來不喜歡高壓資優教育的父親,還是決定把我送到音樂學校去。我不太記得那六年在音樂學校具體發生過什麼事情,我過著一種均勻而緊張的生活。我總是在下課時間飛快地寫作業,因為放學後我要盡可能爭取足夠的時間練琴,以便趕上主修老師霸道的要求和進度。我很努力,各項成績也是頂尖,但我還不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最出色的那個,她的名字叫做莉迪亞,是個猶太女孩。老師對她有所保留,但總克制著對她耀眼才華的傾倒,因為,在蘇聯,猶太人是不該有出息,也不配有出息的。許多年後我在德國偶然遇見嫁到西方的莉迪亞,她已經從一個蒼白的黑髮少女,變成一個豐滿而美麗的母親,神奇地在職業演奏與家庭主婦之間獲得完美的平衡。我謙卑地聽了她的音樂會,她很安適、很知足,整場曲目彈得那麼豪爽坦率,技巧也更加精進,她的音樂正如其人,真摯而溫暖,彷彿她早已經超越了少女時代遭遇的歧視與壓抑。那讓我意識到自己技藝的不足與內心久未碰觸的陰影。散場後我沒去後台找她敘舊,只是遠遠地目送她與丈夫和一雙兒女幸福地離開音樂廳。
那疑惑的陰影到底是什麼?這麼多年,我只是把它放著。我一直認為這個疑惑應該只屬於我自己,絕沒有指涉其他人。人應該為自己的痛苦負最多責任,就像音樂學校裡那暴君一樣的老師告訴我的,琴練不好是我的問題,那是我努力不夠,沒有藉口;同理可證,日子過得不快樂,應該先想想是不是對生活的態度有問題,而不是挑剔這世界對我不好。再怎麼惡劣的環境,只要夠順服、夠忍耐、夠盲目,你就可以愚笨、瘖啞而快樂的活著,在蘇聯的美好世界裡,你我都是這樣過來的;不再順服、不再愚笨,懷疑世界、與世界對抗,自然也就不再快樂。
但是那真的只是態度問題而已嗎?若不是對抗世界,世界卻要對抗你一人,你又該如何是好?
走回旅館的路上,我正打算像以前那樣,擱置這樣的困惑,專心想想我兩天後的演奏會,但是,早已遠離我的葉格爾的臉孔卻慢慢浮現腦海,忽然間,我發現他的身影已經清晰到再也無法擺脫。在街上走著的我,步伐像是夢遊,腦子裡湧來的回憶,倒像是當下的現實。我迷惘得想哭,但只能握緊拳頭加快腳步走。我費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才把這些東西排除在外,接著發現自己已經坐在舞台上和管弦樂團彩排。我強顏歡笑地完成那場演奏會,面對滿座的起立鼓掌,和堆滿休息室的鮮花,感覺自己又流失了百分之一的靈魂。
我很害怕。擱置那樣的疑惑,如今看來不但沒有用,它還會逐漸把我掏空,讓我在逃避中乾枯而死。蘇聯已經解體了,許多人曾經深信不疑的一切都可以被翻轉,被拋棄。我已經開始衰老,身上承載越來越多故人舊事,有些生離,有些死別。沒有人能來得及完成他們的故事,像是一片片沒有終止式的樂句。我活在這些生命的斷簡殘篇裡,已經到了極限。我只好追溯,只好回憶,那陰影的核心,葉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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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葉格爾是誰呢?
我十七歲從音樂學校畢業時,生了一場大病。一時之間好像被暴君老師壓下來的大小疾病全都爆發了。前前後後我在床上躺了快四個月。病好之後已經錯過了莫斯科音樂院的入學考試,我只好再等大半年,中間正好練習補回生病荒疏的功課。
說是準備考試,那也遠比之前的日子輕鬆。每天一清早我跟著一個油漆師父打雜賺取零用錢,過了中午再回家專心練琴,直到深夜鄰居抗議為止。入學考試對我而言並不是宇宙級的挑戰,我也如願進入亞可夫老師的班級,感覺一切都各就各位。我內心喜悅,知道這是我要的。即使我也喜歡繪畫和足球,但是當我坐到鋼琴前面,一種不可思議的寧靜感便會從心中升起,不是因為自虐或是服從義務的慣性,而是像僧侶那樣因為苦修而獲得靜定和啟示。
音樂學院[註2]是個奇妙的地方。這裡充斥天才與瘋子、隱士與智者,主要是莫斯科當地教育系統升上來的學生,再來是蘇聯各地經過激烈競爭而來最優秀的學生,當然還有其他國家的留學生:他們基本上是次等人。我們練琴、學習,起碼必須贏過次等人,再來才是俄國人之間的事。我,安德烈‧阿列克謝耶維奇‧加里洛夫,土生土長的莫斯科人,天生就在核心中的核心,這表示我表現得好,是我最起碼的責任。但這裡畢竟不是我以前念的學校那樣有人逼迫,這裡的競爭完全是自動自發的。我的朋友很少是同一個教授班上的同學,要不就是其他主修,要不就是其他老師的學生。沒有多久我便發現,這些朋友,大多也只能跟他們一起吃喝玩樂。大家都想活著留在舞台上證明自己。搶琴房的時候,每個都是飢餓的野獸;考試演奏的時候,大家都是敵人;爭取比賽機會的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像所有即將成年的青少年一樣,理直氣壯地放手讓某部分生活變靡爛,因為那是青春的特權。經常有誰誰誰的朋友的朋友說要開派對,於是我就跟著一群不熟的人莫名其妙玩了個通宵,喝酒聊天,睡在不認識的人家裡,第二天頂著宿醉去學校上課。老師有時候罵我,有時候帶著看好戲的姿態等我表演。也許宿醉的頭痛讓人彈琴更帶勁也說不定,我可能因此碰觸到拉赫曼尼諾夫和史克里亞賓作品裡面幽微的鬱結和狂躁,接著老師會苦口婆心的勸我,音樂不能依賴這種隨機的遭遇開啟,比方說,我不可能一生都帶著這種頭痛過日子(我問老師:也有不少鋼琴家經常喝酒的吧?老師只是瞪我一眼)。總結來說便是,我不能只用生理反應彈琴,彈琴要的是一顆心,一顆清明而奉獻的心。
對一個將滿十八歲的孩子討論奉獻,說早不早,說晚不晚。我羞愧地承認自己那時尚未真正愛過。我曾試著追求幾個女孩子,她們介於女孩和女人之間那曖昧的美麗,有時柔順,有時暴烈,無法度量,無法預期。即使我並不害怕正面迎上她們認真注視我的眼神,下一刻那眼神也許會轉變成驕傲或膽怯,瞳孔裡好像有一扇門,颼地一聲關上,把我怔怔地留在原地。我總是淪落成陪著朋友去邀約心儀女生的壯膽親友團,看著他們從悸動到心碎的全部過程。
這樣的困惑與不滿自然也延伸到我的音樂裡。在課堂上彈到深情婉轉、令我懷疑是愛情的曲子時,我會固執地加倍模仿誇張,在想像中征服拒絕我的女孩,愛得瘋狂,即使我對那樣的瘋狂其實一無所知。老師卻只是笑一笑,不怎麼嚴格的就放我通過了。
這次反倒是我不滿意了。我不高興地下課離開教室,心想這首舒伯特的奏鳴曲哪有可能這麼簡單就被放過。它不需要超技、不需要比快速,不去震懾感官,但它難在耐心和結構的控制,要怎樣在多次反覆間展現韻味與變化,否則彈著彈著便會稀落成一碗沒有營養的糖水,單調無聊又冗長。可是即使我已經完美地做到譜上要求的一切細節,我卻總感覺這首裡面有些什麼是我現階段做不到或是不懂的。我討厭輸,討厭無法控制的感覺,討厭承認自己力有未逮,而這首奏鳴曲,也像那些少女一樣,在我面前簡單地轉身關上門,拒絕我的進一步探索。
那天回宿舍後,室友巴夏問我晚上要不要出去玩。
「沒有漂亮女生免談。」我沒好氣地說。
「那就送你去漂亮女生家裡玩怎麼樣?」巴夏好像很瞭解我的心態。像對待一個態度凶惡的乞丐,只要誘之以利,我總是會乖乖張口接受施捨的。
派對的主人,她的名字好像叫波琳娜,我跟她只是點頭之交,只記得她長得很甜,胸部很大。她家離學校還蠻遠的,得要搭火車四十分鐘。這還不包括走到車站的路程。我第二天早上還有課,要是想要玩個盡興又不蹺課,最好是在那裡待到清晨再坐第一班車回來。我問巴夏,派對上還有些什麼人。巴夏說,有幾個是高我們一班的鋼琴系學生。
「所以,葉格爾.弗拉基米洛維奇.尤里卡諾夫也會去?」我問道。巴夏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
我當時還不認識葉格爾‧弗拉基米洛維奇。但他的名字讓人很好奇。以十七歲稚齡,在巴黎的瑪格麗特‧隆‧提博鋼琴比賽拿到第四名。這不是最令人驚訝的,重點是,他是韃靼人,家住在喀山,來莫斯科以前,所受的教育都沒有離開過家鄉。喀山雖然是個古城,但是怎麼會橫空出世迸出一個少年,還跑到巴黎──那腐敗的西方──去比賽得獎?
在學校我只模模糊糊見過他一兩次,一次是排隊簽琴房的時候,看到他的名字寫在我前面。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已經去巴黎得過獎。輪到我用琴房時,只看到一個身材瘦高的少年,頂著一頭厚厚的黑髮,背對著我正在收樂譜。我一低頭看錶,他已經走出去,我沒看到他的臉。
第二次是在學生餐廳看到他和幾個女生一起走進來吃飯。旁邊的同學用手肘頂頂我:
「喂,我們的韃靼王子來了。」
我放下難吃的冷餡餅,轉頭往入口看過去。通常被女孩簇擁的男生,基於雄性競爭意識,我總覺得非常刺眼,但這個男孩(現在是我的學長,假如我沒有躺那四個月,我們應該是同學),站在一群女生裡,完全不像一隻招搖的雄孔雀。他的眼神帶著笑意,卻不是那抓滿戰利品、志得意滿的樣子,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那些女生並不在意,只是接納了他。既然聞不到威脅的敵意,我也覺得無趣,便低頭繼續吃飯。兩天以後我就把他忘了。
3
回到那個不開心的下午。我隨便洗了個澡,就跟著巴夏出了門。彷彿預知有什麼事情將要來臨,也或許是我心頭還縈繞著對舒伯特的不滿,因此對玩樂感到有些厭煩,路上我提不太起勁說笑話,倒是巴夏的話變得異常多。我猜他想追波琳娜,因此又更加煩悶。有太多事情令人疲憊,我連中途下車折返都懶,總之我到了波琳娜家。
門一開,客廳裡的唱機居然正在播放政治不正確的披頭四,這讓我精神一振。裡面已經有很多人在玩鬧了。正當我在認真研究在場人們時,忽然耳邊傳來一句柔柔的男聲,接著一瓶冰涼的、新開瓶的啤酒塞到我手裡:
「來瓶啤酒吧!」
我抬起頭來,認出那頭厚厚的黑髮,差不多長到及肩,裡面框著一張英俊友善的臉孔,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黑眼睛裡帶著一絲中亞人的氣派,眼神深邃但是並不銳利逼人。穿著很樸素,雖然他的英俊也許值得更講究的打扮。我有點驚訝他對於不認識的人也採取這種低姿態,我真的不習慣這樣。而且他的態度裡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安適與放鬆,那讓我連觀察他的戒心都莫名其妙消除了。
「你是……葉格爾‧弗拉基米洛維奇?」我脫口而出。
「我知道你!你是安德列‧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我隔壁琴房上課,我注意你很久了!」
生平第一次,我竟然尷尬得說不出話來。很多人讚美過我的琴藝,我也經常覺得自己配得這些讚美。也許有人會說我不夠謙虛,但如果我的表現夠好,又有什麼一味謙虛的必要?事實上我一直都分辨得出來誰是不懂裝懂,誰是盲目崇拜我,誰是言不由衷地說反話。但是現在,對上葉格爾那雙真誠的眼睛,我引以自傲的觸角忽然失靈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判斷他的話。我只是傻傻地笑了起來。他又繼續說:
「我上星期有聽到你彈的舒伯特,很有趣,很新奇,我很喜歡!……啊!你的啤酒倒出來了。」
我萬分感激啤酒倒出來,拯救了我瞬間爆發的無地自容。我事後始終無法解釋那一刻的失態。但說也奇怪,進這門之前的煩悶好像一掃而空。葉格爾看來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被幾個熟面孔帶到另一個角落,我則轉頭尋找巴夏承諾給我的漂亮女生。波琳娜已經被巴夏纏住,幸好在場還有很多可愛的女孩子。最神秘的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的異性緣忽然變好了,不但感覺自己變帥,還變得如此之迷人,令人無法拒絕。那一晚結束前,已經有女孩子用依依不捨的眼光望著我,我則得意洋洋地給了她們我的宿舍地址和家裡的電話號碼。
正當我開始覺得今天是我的幸運日,從現在開始再多舒伯特都打不倒我時,波琳娜的父母突然回來了。他們一臉錯愕的地看著被我們玩得狼藉的房子,我們也一臉錯愕地瞪著門口受驚嚇的夫婦。最後結局當然不難猜:我們全都被波琳娜的父母趕出來,像傻子一樣站在公寓樓下大門外發呆。
我忙著跟那些傷心的女孩們告別。她們幾乎都住在附近,一群一群慢慢離開了。夏季的白夜暮色裡我猜想自己的身影必定有著愛情史詩一樣悲壯的輝煌。最後一批女孩轉過街角後,我才發現身後還有幾個人。
是葉格爾和他的兩個朋友,東張西望,似乎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回學校宿舍的最後一班地鐵顯然是已經搭不上,而該死的巴夏早就混在另一批女孩子裡面,不見了。
大概是剛剛自我催眠成情聖的激情一次爆發,我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扮演在場的保護者角色。我走過去,跟葉格爾說:
「我認識一個太太住在這附近,我來問問看她可不可以收留我們一晚。」
葉格爾那對美麗的黑眼睛一下子閃耀起來。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誠摯地表示感謝。那是一雙很大、修長、又有力的手,是每個鋼琴家都夢寐以求的那種,我還記得,溫溫涼涼的。我陶陶然的帶著他們找到公共電話亭,打了一通電話給那位女士(她是我母親的崇拜者)。她聽到是我的聲音,激動地表示驚喜,我加油添醋地說今天想去府上打擾的有一位傑出又英俊的鋼琴家,喔不,是兩位,您要跟他聊聊巴黎嗎?他人非常好,一定會很樂意跟您談論藝術的,只要您讓我們四個住一晚,最好能吃個早飯。沒問題,沒問題,她說她喜歡做年輕藝術家的支持者。居無定所的年輕人總是最浪漫了。
我回頭對葉格爾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表示搞定。他對我豎起大拇指。我們一下子從只聞其名的陌生人,變成共患難的兄弟。我們並肩穿過四五條街(也是不近的一段路!),路上很隨意地談了談自己最近在練的東西、正在讀的書。具體還談了什麼我忘了,但我忘不了的是他說話的方式:大氣、隨和、謙虛。本質上他是個害羞、話不多的人,可是他傾聽時總是盡可能地注視著對方,表示他的理解。走著走著他也不忘適時回頭和他的同伴交談,不願意冷落任何一個人
到了那位女士家──我記得她叫安東諾夫娜──一進門我就後悔了。那是個只有一間單人臥室的公寓。安東諾夫娜已經備好鋪蓋,但是四個大男生恐怕要像鯡魚罐頭那樣直條條疊著躺一起才塞得下。為了化解尷尬,掩飾自己不周延的安排,我只好先陪主人聊天,暫時不去想等一下該如何排列的問題。她很想念我母親,一直問我她何時要復出,接著又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感嘆著我母親的淡出是樂壇多麼令人心碎的損失,這樣一個才女嫁了人也就毀了事業等等等,我裝聾做啞地表示母親從來沒有考慮完全退隱,現在她在樂壇是以一個傑出的教育家身分活躍等等等。
在這空洞對話的循環當中,我不時往臥室門口望去,看到葉格爾的表情半嗔半笑,正和他的同伴坐在床邊拉拉扯扯,好像要幫對方脫衣服,另一個男孩已經脫下上衣,不時插入和他們打鬧在一起。那打鬧的笑聲和姿態怪怪的。看著看著我感覺臉上發熱,但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和女主人交談。
4
那天晚上簡直不得安寧。葉格爾的兩個朋友始終無法決定誰應該睡床、誰應該睡地板,他們東拉西扯地嚷著不敢跟「女王」同床。我詫異地看著他們,他們只是吃吃地笑著。
「這房間裡又沒有女人!」我理所當然地插嘴,他們三個又格格笑倒成一團。我不知道自己哪裡好笑,只好先脫衣服。一面脫,他們一面直直地盯著我,臉上帶笑。我心想,我身上只剩內衣褲,又有什麼好看的?於是回頭瞥了他們一眼,又引來他們的爆笑。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這樣整他啦,安德廖沙[註3]會被你們嚇死。」葉格爾開口打圓場,儘管他自己也是盯著我看的其中之一。
不知哪裡來的一股衝動,我脫口而出:「不要再吵什麼女王不女王了!國王我要睡覺了。」說完我就鑽進床上的被子裡。我看了看時鐘,竟然已經凌晨三點了。
葉格爾的兩個朋友很快地佔住地板上兩條被褥,把葉格爾推到床邊,接著起鬨:「那要有晚安吻!晚安吻!晚安吻!國王應該親王后!」
我已經睏得頭昏腦脹,失去思考的能力。明天早上還有亞可夫老師的課!這三個傢伙吵得莫名其妙!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我猛地翻身坐起,抱起身邊的葉格爾,就朝他嘴上親下去。地板上的兩個男孩忽然不說話了。我感覺懷裡的葉格爾縮了一下,接著就伸手環住我,認真地吻起來。
這一吻吻得有點久,我似乎把大家都嚇壞了。在我尚未被自己的舉動嚇醒前,我就放手砰地一聲倒回床上,背對大家,沒有多久就陷入沈睡。快要睡著前我恍恍惚惚聽到有人說:「葉格爾你完了……」
凌晨五點半,我被腦中無限迴圈無法結束的奏鳴曲嚇醒。天早就亮了,大家都睡得正沉。我一睜眼看到葉格爾面對著我側躺,窗外的晨光有一束灑在他髮梢和額角,熟睡中散發著一股安靜雍容的美。我凝視這張臉片刻,覺得心裡有些什麼不懂的東西在發酵,那好像是一種模糊輕盈的喜悅。我心想,賽姬拿油燈和匕首,偷偷看到的熟睡邱比特,大概就是這種樣子?
我趕緊躡手躡腳起了床,穿好外衣(四個人的外衣丟得一地都是),就出了大門直奔地鐵站。昨晚總共只睡了兩個小時,腳下像踩著棉花。在地鐵上我又睡了半小時,醒來發現自己正仰頭淌著口水,姿態十分可笑。
老師開門看到我的狼狽樣,露出困惑的表情。但他沒問什麼。那堂課我基本上也沒聽懂老師在講什麼,完全靠著肌肉本能在活動。也許他見多了狂歡宿醉睡不飽的學生,可是他怎麼不罵我呢?我一直以為彈著彈著他會從後面沙發丟東西砸我的頭,或是把我趕出去,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彈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啊!他不是最恨沒有準備就來的學生嗎?
上完課,離開音樂院,我還得回安東諾夫娜家一趟。我摸出僅剩的零錢在菜市場買了一束花,上了地鐵,在空蕩的車廂裡呆坐著,才慢慢想起來昨天發生的事情。我掏了掏褲袋,看著筆記本上那些女孩的名字和地址電話,得意地傻笑著。所以,從今天起,我也是個大人了!我也可以有女朋友了!剩下唯一的問題是,這麼多女孩子我該先跟誰聯絡才好?妮娜?齊娜伊達?瑪莉亞?娜塔沙?歌劇唐喬望尼裡面僕人雷波瑞羅的名單之歌在我腦子裡自動播放著,我總算懂得這個有點賤的小跑腿為什麼值得配給他這麼洋洋得意又鮮活雀躍的傑作。我只不滿意最後一句歌詞:「無論她有沒有錢,醜不醜,只要是穿著裙子的,你就知道他會做什麼!」
那個美麗的女王,他就不穿裙子。我推開安東諾夫娜家門的時候,沒頭沒腦地閃過這個念頭。
葉格爾正和他的朋友們吃早餐,完全沒有注意到我進來。他們跟昨晚胡鬧的樣子完全不同,變得十分嚴肅,正在深入討論十九世紀的德國文學:賀德林[註4]的詩裡對人類命運的悲觀看法、ETA霍夫曼[註5]筆下對科學技術的畏懼、還有舒曼和他想像中的大衛同盟裡面虛虛實實的幾張臉孔。我趕緊繞過餐桌,把花捧到安東諾夫娜面前,感謝她收留我們一晚。安東諾夫娜連番地誇讚我們,給她無聊的寡居生活帶來許多歡樂與藝術氣息。另外兩個人不知道我從哪裡冒出來的,嚇了一跳,只有葉格爾安靜的在餐桌一角看著我們微笑,那微笑有股獨特的感染力,剛剛在我腦中演奏的目錄之歌,悄悄轉變成莫札特第二十二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那大小調交互轉變晦暗不明的優美主題。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從那天起,葉格爾都叫我「國王寶貝」,後來簡化成「寶貝」,那口吻溫和而誠摯,不帶一絲輕浮,也沒有一分一毫的取笑。我沒有叫他「女王」,但是,我全心接受了「國王寶貝」這個稱呼,既不抗拒也不尷尬。
5
認識葉格爾以後,我們的交情大概可以用一發不可收拾來形容。我有一個弟弟、
一個妹妹,葉格爾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但我們認識以後,卻覺得那是種比親兄弟還親的感覺。巴夏後來酸酸地跟我說:「帶你去找漂亮女生,結果你居然跟那個韃靼王子好上了。」我根本不想理他。誰還能比我更幸福,不但有交不完的女朋友,還擁有了另一個兄弟。巴夏這個拋棄朋友自己逃走的傢伙沒資格酸我。
葉格爾和我的共通點不少:我們的媽媽是同鄉,所以我們吃飯菜的口味雷同,還都會講同樣的方言;我們都喜歡踢足球,不只一起玩,還會在宿舍一起聽收音機轉播比賽,高喊烏拉[註6],像兩個蠢蛋在收音機前又唱又跳自編的歪歌加戰舞,被鄰居踹門抗議。我們過去受的教育不同,但是卻都遭遇過一樣的學習困難;葉格爾也曾經因病休學幾個月,我驚訝地發現他病中的消遣與書單跟我當時非常類似。結果這引發了我們好幾次的徹夜長談,簡直難捨難分,因為我們都已經渴望好久,能找到一個人傾訴那段養病孤單時閱讀的各種感動。那種心貼著心,被人完全理解的感覺真是再好不過了。連老師都問我,是不是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對我身心影響巨大,現在我的音樂開始浮現真正的喜悅、真正的渴望、真正的夢境、真正的憂傷。
唯一我一直覺得好奇,好奇到痛苦,但是從沒刻意去問的,是央求葉格爾彈鋼琴給我聽。
在音樂學院裡到目前為止,我沒有音樂上的平輩朋友。我接受老師嚴格的指導,偶而去別班老師的大班課旁聽,或是,在知會老師的前提下,聽聽其他外校大師的意見。你可以說我心高氣傲,但是同儕中讓我全面性感覺服氣的人,沒有。偶爾有些同學在某些曲目上表現出色,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換一種年代風格的曲子,不免就會令人失望。
我一直沒要求葉格爾彈給我聽,也沒有開口邀他嘗試四手聯彈或雙鋼琴,某方面來說是因為我們在一起各方面契合的感覺實在太過美好,萬一他的音樂讓我不服氣,或是我們的見解不再同調,我怕我們之間就這麼完了。畢竟,音樂是我的價值和信仰,是我安身立命真正的堡壘,我不能忍受庸俗,我願意為音樂犧牲任何事情,包括葉格爾那溫柔的微笑,還有那無比悅耳可愛的「國王寶貝」。
但是葉格爾似乎不介意跑來聽我彈琴。雖然我們相識第一句話說的就是舒伯特,但那只是門外聽聽,不算數。不知道是湊巧還是有意,他只聽過我在室內樂課跟伴奏課的表現,至於獨奏的大班課,他一次都沒有來聽過。我不想面對這個問題,他似乎讀得懂我的心思,每次下課後他在門口等我,都只跟我說他對整體的感想,或是簡單的說:「不錯。」
這樣逃避下去不是辦法。我相信這是我跟葉格爾之間唯一的陰影。每次只要多想一想這件事,我就要焦慮一陣子。幸好第一學年的期末考很快就來了。
期末考試在音樂學院小廳舉行,我們兩個老師的班不分年級混編在一起輪流上台演出,老師們在台下聽,大家可以很容易地觀摩其他人的表現,低年級可以欣賞學長姊的成就,高年級也可以感受到後浪推前浪的壓力。考試順序公布時,我發現葉格爾就在我的下一個。我默默轉身離開佈告欄,感覺自己因為緊張而微微出汗。而葉格爾看過順序後,我覺得他似乎避重就輕地說道:「寶貝,你彈的曲子都很有挑戰性!考完以後我們去游泳!」
葉格爾的曲子是巴哈的半音階幻想曲與賦格,舒伯特的A大調奏鳴曲,還有拉赫曼尼諾夫的音畫練習曲一首。總長超過四十分鐘。我很介意中間那首舒伯特的A大調奏鳴曲,因為我自認為始終沒有完成它。而我的考試曲目跟葉格爾大不相同,有兩首史卡拉第奏鳴曲、一首貝多芬的輪旋隨想曲、蕭邦第二號詼諧曲。這哪算什麼挑戰。每一首我只花不到兩天就練起來開始給老師修整了。我忽然很想跟葉格爾交換曲目,這當然不可能。
越逼近考試日期,我心裡越焦躁,本來早就爛熟的曲子開始出現毛邊,老師氣得直罵我。等到考試那天,坐在台上,看到葉格爾站在幕側,穿著一件不合身的黑西裝外套,雙手交握又搓又揉,眼睛沒有望向我,只是斜斜看著台下。
你也該看看我吧!你不想聽我彈琴嗎?我在心裡吶喊著。接著開始彈第一首史卡拉第,狀況出奇的好,好得我以為自己被上帝親吻了。但是葉格爾依然沒有轉頭看我,或許他只是想要緩解上台前的緊張。我彈得不好嗎?不值得你回頭看看嗎?我失望地繼續彈下去。上帝依然眷顧我、看護我,直到彈完詼諧曲最後一個音。我起身鞠躬前抬起頭,看到葉格爾在音符消失後才轉頭看向我,露出一個平淡的笑容。
我頭也不回地走進後台,感覺自己被沮喪籠罩,整個人莫名的脆弱。前面已經鼓掌歡迎葉格爾上台了。我沒有走回幕側去看,只是隨便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休息。台前傳來巴哈半音階幻想曲那充滿現代感的觸技開場,每個音顆粒分明、珠圓玉潤,踏板用得極為節制,但是音色與線條依然斑斕美麗。幻想曲的部分還不到一半,還沒進到賦格,我就再也坐不住了,走到幕側看得目瞪口呆。
6
音樂廳舞台聚光燈照著葉格爾全身,那件可笑的不合身西裝外套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厚厚的黑髮垂了一半蓋住他的臉孔,整個人沈醉在音樂裡,全身包括鋼琴都散發著一股我不認識的光華。他把半音階幻想曲後段處理得低迴沉思,弱音開始的賦格段落帶著一股肅穆的尊嚴,穩重的開展,非常觸動人心。這不是在考試,他是在用鋼琴說話,我被他音樂裡面強大的自我震懾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的葉格爾究竟是誰?那個溫煦、謙虛、令人如沐春風、還會喊我寶貝的男孩在哪裡?到頭來到底是他不認識我還是我不認識他?
他開始彈舒伯特的A大調奏鳴曲。第一樂章的樸素歌謠般主題他彈得恰如其分,像少女一樣天真又帶著反反覆覆的微微任性;那是個沒有受太多精緻教育污染的少女,彷彿長成到這個年紀就是要給世界帶來青春與美的,即使裡面暗示著短暫與早逝的陰影──我卻只把這個樂章跟舒伯特那些為數眾多的分節歌相提並論!
第二樂章從寧靜內向的主題開始。我從未想像過,這首其實是一扇半掩的門扉,裡面埋藏的竟是如此深的渴望與嘆息。我只聽了十個小節,被那深不見底的渴望吞沒,眼淚便無法控制的湧出來。那是葉格爾的嘆息還是舒伯特的嘆息,我不知道,他好像喚醒了我心底的什麼東西。我哭得難以自抑,只能用手壓著口鼻,拚命吞嚥,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在我淚眼模糊中,葉格爾已經輕巧地彈完第三樂章,起身向台下鞠躬。我趕緊把臉別過去,不和他視線相觸,以免被他發現我的失態。
剩下那首音畫練習曲我也不想聽了,快快收拾了東西離開後台,跑到側門外,無助地靠牆蹲下。我好像發現了一個龐大的祕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在這個秘密前,我引以自豪的天份、坦率與熱情忽然都不算什麼了。我停止哭泣,擦擦眼淚,把頭埋在膝蓋之間,一個人靜靜的忍受這種心碎的感覺。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或明天我還能不能坐在鋼琴前面,面對我自己。
不知道在那裡蹲了多久,後台的側門忽然開了。
「寶貝,原來你在這裡!剛剛我到處都找不到你!」葉格爾一臉擔心地蹲下身,關切地凝視著我。他又恢復了那個溫柔的外表,而且已經脫掉那件可笑的西裝外套。
「怎麼啦?覺得自己彈不好嗎?在這邊生悶氣嗎?你彈得很棒啊!你史卡拉第彈得超好的,我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彈出過這麼精緻的史卡拉第。你知道,他的東西根本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你真的有在聽嗎?」我打斷他的話,態度有些粗魯。
葉格爾微微楞了一下,接著笑起來,一句一句慢慢說:「我一直都很想好好聽你彈鋼琴,剛剛我真的聽到了。我很感動。你是這麼坦率這麼迷人的男孩,你的音樂從不說謊、從不掩飾,品味又好。我可以從你身上學習很多東西……」說到最後一句時,葉格爾的語調有點黯然,但他很快就用笑聲帶過去。
我抬頭望著他俯視的臉孔,總覺得我凝視的那對美麗的黑眼睛裡,除了真誠的友誼,還有些什麼別的。我不懷疑他,我甚至覺得懷疑他是可恥的。無論如何,他安慰了我。我相信他還看到我臉上哭得花花的淚痕,但他什麼都沒提,只是連哄帶勸地,把我帶去游泳池,消磨了那天剩下的時間。我相信在他的愛跟包容裡我們確實恢復了友誼──雖說這友誼應該從未破裂才是。
後來期末考試成績出來,我只知道自己是班上第一名。不知道葉格爾考多少,我相信一定也是高分通過就對了。暑假來臨,葉格爾回喀山老家幾週,我則在莫斯科忙著陪女朋友。開學後不久,我們都通過國內甄選,取得了次年度柴可夫斯基大賽的參賽資格,正式成為競爭對手。
7
從期末考試後到比賽這一年間,我和葉格爾之間似乎又進化到另一種階段了。我們還是一起運動、一起吃飯、一起聽音樂會,就像以往那樣,可是我還是沒有跟葉格爾一起練四手聯彈或雙鋼琴。這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產生了什麼雜質,而是因為當心底的音樂都向彼此袒露後,我終於有點模模糊糊開始懂得老師說過的,擁有一顆奉獻的心,可能是什麼意思。有幾次,我們約好簽下前後相連的琴房時段,帶了一大堆樂譜,輪流把自己所知的曲子彈給對方聽。
那是一種非常隱密又奇異的過程。我總是期待這樣的時刻,然而進了琴房又開始緊張,這種緊張和上台演出或是給老師指導又有微妙的不同。起初我們總要先聊天,一面聊一面熱身,然後開始彈琴,一首結束後,彼此討論對這首的看法,接著搞搞笑、玩一下即興、彈點流行歌曲,緩和一下氣氛後,再進行下一首。表面上我們是在切磋音樂如何實踐、如何展示,有什麼可能性和見解可以互相參考,實際上我們都迫切地想要更深入彼此的精神領域,到後來,我們可能坐在琴房裡一兩個小時都沒有說一句話,之間只有音樂和沉思。有時候彈完一首曲子,兩人都說不出話來,只能靜靜地讓它發酵,讓沉默去成全音樂的魔法。
這種經驗對我來說既驚奇又危險。原因無他。那些大師在音樂會上的演奏是遠距離的,我不需要意識到大師本體的存在,不需要認識大師的為人脾氣;我只要坐在台下,從大師的音樂裡提煉他美學與技藝的境界就好了。可是聽葉格爾彈琴不是這樣。他的美是與他整個人合一的。我想要完全擁抱這種美,只能顫抖著把自己的心臟掏出來,與他的交換。所以當我揭露自己某些陰暗的面向後,隨之而來的不安全感,總是讓我莫名的痛苦,有時候暴躁,有時候憂鬱。我缺乏葉格爾那種與生俱來的優雅,他總是能把我過於焦灼而疼痛的心輕輕緩緩地捧在手裡,讓它恢復平靜。
有一次,我一面彈,一面偷偷看他聆聽我的表情,自己反而入迷了。那天我彈的是舒曼的「森林情景」,九首看似天真但內裡有些微殘酷怪誕的小品集。他黑髮下蒼白的臉孔暈上粉紅,視線垂下,唇邊浮現一絲迷濛的微笑,那雙漂亮的大手抱著膝蓋,整個人好像去了另一個世界。我正要開始彈第七首「預言鳥」前,葉格爾忽然開口打斷我。
「如果就在這裡停住,你會不會不高興?」
我歪著頭,不太懂他話裡的意思。「你是說,不彈剩下兩首嗎?……也還好,當然剛剛已經在興頭上了,會想把它彈完比較好。」
「不是,我是說,不要聽到預言鳥的歌聲,就永遠留在那個森林裡。有美麗的風景、孤獨的花朵、有客棧、有登高暢快的獵人,還有會喝人血的陰森之地。」
我默默思索。「不管怎樣你總是要走出去吧?除非你跟舒曼一樣,快要瘋了?」
葉格爾沉默幾秒不回答。我凝視著他,看到他流露困惑與憂愁。
「寶貝,我問你……」
「嗯?」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你還會跟我做朋友嗎?」
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他那黑眼睛不像以往那樣從容,竟帶著畏懼的目光,把我刺得見血發抖。
「你這什麼爛問題!這跟舒曼有什麼關係!」我又急又慌,失態嚷出來,「……其實,我也一直很怕自己不夠好,沒有辦法跟你做好朋友。你是我靈魂的寶石啊!我太喜歡你了!你怎麼也會這樣想?你……你……你不是一直都那麼好嗎?你怎麼可以問我這種爛問題!」
我從沒有想過他是否隱瞞過我什麼東西。我只害怕自己對他奉獻得不夠,害怕他就此把我羞怯著奉上的心退還給我。我差一點就想對他和盤托出,上一次期末考試正是因為他,我受了多大的打擊,以至於哭得一塌糊塗,我竟多愁善感又自卑脆弱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葉格爾被我的反應嚇了一跳,他反過來安慰我。糊里糊塗地,我又恢復了。他哄著我把剩下兩首彈完,稱讚我最後一首「告別森林」彈得很有詩意。接著換他。他彈的是李斯特改編成鋼琴獨奏的舒伯特歌曲,Du bist die Ruh’ (你就是寧靜)。
你就是寧靜,你就是和平;讓我把全部的喜悅與悲傷都獻給你,好讓我心充滿你的光輝。
我知道葉格爾也喜歡這首歌,他一面彈,一面露出享受的表情,把最後的結束彈得莊嚴燦爛,好像真有那麼華麗的光輝照耀著我們。我趴在鋼琴邊,胡亂跟著哼唱,或是用那學得半生半熟的德語讀著歌詞,半哭半笑,滿心都是自己搞不懂的甜蜜與哀傷。我想,每個自認為寂寞徬徨的少年,都會愛上詩歌的。也許,正確的說,不是愛上詩,而是愛上詩裡倒映的自己。
這種一起彈琴的活動,都毫無例外地結束在下一個預約者憤怒的敲門催促聲裡(如果不是這樣,我根本醒不過來也離不開),以致於我也有點不好意思經常這樣做。有時我甚至感謝那些氣急敗壞的排隊者,把我從奇異的夢境帶回現實。但是很久以後,我經常後悔沒有多霸佔幾節。因為人在年少的時候,很少意識到緣有盡時,也很少有無常的恐懼和惶然。
8
隨著比賽越來越近,我們也越來越忙。葉格爾問我,比完了這場,還想不想參加別的比賽?當然要是國外的,他強調。我知道那次巴黎行給他很多見聞的震撼,他渴望再去。我說,柴可夫斯基大賽不夠大嗎?頭銜不夠響亮嗎?要是得獎了不就成名了,還需要到處比嗎?
「你真的那麼有把握一定會得獎?」他嚴肅地問我。
我們已經是莫斯科音樂學院的菁英,我們不得獎,難道是美國人得獎?就算我們服輸,也有人會不同意的。這就是蘇聯。永遠別忘了黨和祖國怎麼栽培你我,大家可都是打著少先隊紅領巾長大的。講到這一點,我們兩個陰暗地笑起來。
「其實是因為我缺錢啦。」我看他開始認真起來,就給了他一個毫不浪漫的答案。
「你要買新鋼琴?但是你家擺不下兩台。」
「不是不是啦,是我媽。」我有點難為情,「我想買一台洗衣機給她。她到現在都還用手洗衣服。太辛苦了。」
葉格爾「啊」地嘆了一聲,恍然大悟:「要是我得名有獎金,我也想買照相機。要是我不彈琴了,我想做攝影師。」
於是我們在集訓之餘,興奮地開始研究家電產品與照相機,天天在心裡畫大餅,想著美夢成真的那一天。在那個物資並不充裕的年代,這是很值得興奮的事情。所以柴可夫斯基的第一號協奏曲現在有個外號叫作安德烈的洗衣機之歌,而拉赫曼尼諾夫那首難到昏天黑地的第三號鋼琴協奏曲則是葉格爾的照相機禮讚。但我們的夢想豈只洗衣機和照相機。我們最想要的是滿坑滿谷聽不完的唱片,還有那些模糊聽聞卻無法接近的許多書籍,但那往往有錢也買不到。比起這些,洗衣機和照相機顯然是比較安全實際的目標。
包括預選入圍在內,柴可夫斯基大賽總共要比五階段,積分分成準決賽前和準決賽後兩階段,也就是說,後兩輪的表現才是得名順序的關鍵。而最後一輪決賽是兩首協奏曲。我和葉格爾兩人幸運地過關斬將,一路衝進決賽。一直到準決賽結束為止,葉格爾的成績都是第一,我緊追在後,但是還有個難纏的韓國人和我不相上下,讓我壓力很大。
除此之外,比賽時有許多來自西歐、美國以及亞洲的選手,他們那些新潮的服裝、髮型,全都讓我們兩個大開眼界。他們之中有些人竟然是帶著朝聖的心情來這裡的,我跟他們聊過後十分訝異於他們對莫斯科那一大套複雜神秘又浪漫的幻想與刻板印象,當然也不乏有些選手帶著資本主義國家的傲慢對待我們,當著我們的面嘲諷這個比賽的政治性質和幕後操作,讓我既尷尬又不高興。我發現葉格爾的英語和法語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學得如此流利,他那親切隨和的態度很快就受到一眾競爭對手的歡迎,害我有點吃味。
無論台下選手之間關係怎樣,比賽唯一的重點就是台上見。而這件事情真是一半靠運氣,一半靠實力。一個實際上天份平庸只有八、九十分的人,只要他能在台上正確的爆出九十五分甚至九十八分(也許就像老師說的,依靠某種隨機的遭遇和健康狀態,或者說,腎上腺素),他就會紅。相反地,也有人手氣不佳,偏在關鍵時刻出現致命錯誤,最後只能鎩羽而歸。
不幸的是,葉格爾就是第二種人。
決賽協奏曲時,他竟然在樂團高潮的齊奏和弦上彈錯一個全音(樂團演奏降b小調,他彈成c小調),接下來的一個小節完全是災難。雖然後來還是拗回來了,剩下的部份也都順利結束,結尾也堪稱輝煌,但這確實是完全不能接受的錯誤。畢竟比賽不是音樂會,就是這麼殘酷。
有意思的是,葉格爾在台上出錯的瞬間,他的反應並不是面目猙獰或是慌張,而是一面試圖補救,一面開始笑場,甚至還笑出聲音。等他彈完整首協奏曲回到後台,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那真的不是自嘲或是尷尬的掩飾。其他人對他的反應感到不解,彷彿覺得他精神異常。我卻被他的笑聲感染,不斷想起我們的約定。那約定真是藝術與世俗的美妙二重唱。
我走過去擁抱他、拍拍他,他邊笑邊說,剛剛那一下應該夠把評審嚇到尿褲子了。
我跟著大笑起來:「你好賤!這伏筆埋得有夠久!正當他們以為你是閃耀的明日之星,你就讓他們體會一下尿失禁的快感嗎?」
「你們兩個到底在講什麼?」某個女士不滿地抗議我們低級的言談舉止。
「放輕鬆嘛!我又不是開心臟手術的醫生,誰都有可能在台上犯錯啊。」葉格爾向那女士扮了個鬼臉,就拉著我一起收拾東西離開休息室。
最後成績倒扣一把後,葉格爾落到第三,韓國人超越了他,我則得了第一名。頒獎典禮時,當年度的得主合照了一張相。我不願意跟那個臭臉韓國人站在一起,便讓葉格爾站在中間,我們旁若無人地摟著彼此的肩膀,彷彿這只是「我們」的比賽。
獎金居然在比賽成績公布後就發下來了,以蘇聯式官僚作風來說這簡直是奇蹟。我們興奮地跑去找學校出納,不料走進辦公室,一群等著領錢的學生看到我們兩個,便開始鼓譟。他們害怕我們會把出納櫃上的全部現金都帶走,讓他們一毛都領不到。出納的老小姐看到我們兩人,馬上收起那張晚娘臉,親切地向大家宣布說,比賽獎金是單獨處理的,請大家放心,人人都可以領到錢,絕對沒有問題。
那是我學生時代最輝煌得意的一天。並不是因為在這麼一個世界級大賽打敗群雄得了第一名,也不是因為捧著一大把鈔票有多麼虛榮、多麼開心,而是因為我終於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電器行,豪氣干雲地一揮手:「我要買洗衣機,最大的那台!」接著我和葉格爾兩人扛著洗衣機,招搖地走過大街回我家。一路走一路自嘲,原來我們砸了一輩子鋼琴,練出那麼粗壯的手臂,就是為了現在有體力可以幹這種粗活!
母親的驚喜不在話下,開心地做了一大桌好菜給我們。那天當我隔著桌子,看著母親對葉格爾又抱又親,小寶貝、小甜心地叫,把他也當自己兒子一樣地疼。葉格爾轉過頭,凝視著我,綻開笑容。在那彷彿能與他合一的笑容裡,我竟恍惚起來,感覺無比溫暖又無比幸福。那天我們一家親密的對話,就著傍晚的夕陽餘暉,多年後在我心裡仍像一盆無燄的炭火,陪伴我度過許多困難的時刻。
9
葉格爾很快地決定繼續參加次年比利時的伊莉莎白女王大賽。我以為他是想要紮紮實實拿一個該有的第一名頭銜。但是我錯了。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熱衷參加鋼琴大賽。儘管為了準備比賽要付出長時間大量的訓練和高度的精神壓力,而且他的才情根本不屬於那種立即炫技服人的「比賽型」選手,更別提他個性裡沒有病態的冷酷好勝。他參加比賽,三分之一是為了自我挑戰,三分之一是為了認識其他好手,三分之一,是別的緣故。
而那真正的三分之一原因,竟也註定了我們的結局。
事情不是葉格爾準備比賽的時候發生的。我得獎後立刻就有經紀人和唱片公司的合約上門,也開始有旅行演奏的機會。葉格爾雖然相當受聽眾喜愛,卻還沒有經紀人幫他處理演奏會的邀約,只能事事親力親為。也因為我們各自有事要忙,漸漸地,雖然我們親密信任依舊,但實在沒有辦法像之前那樣常常混在一起了。
葉格爾順利拿到出國比賽的許可文件,我也為他同喜,這是他第二次出國到西歐。跟上次一樣,政府有特別的專員陪他去比利時。說好聽一點是照顧起居瑣事、保護安全,讓他專心比賽,但大家都知道,那就是黨的監視和看管。就算你是李希特、吉利爾斯、蕭士塔高維契這種大師,也擺脫不了他們。有時候,因為你看不見他們,甚至無從擺脫起。
伊莉莎白女王大賽的賽程長達一個多月,我不顧國際電話費超級昂貴(有了唱片合約的簽約費以後,現在我覺得自己富得很),按照賽程表的日期打電話給他,也很高興地聽到他一路晉級的消息。葉格爾在電話中興奮地告訴我,比利時的一切真是太棒了,他認識了很多很棒的人,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殺紅了眼瘋狂大買書與樂譜,他還答應我,會用他上一場比賽的獎金買的照相機拍很多照片給我看。
決賽前三天,我在學校發現我的老師面色凝重地和葉格爾他們班上的助教交談,那表情遠遠就知道,他們在談的是某種敏感話題。他們看到我,馬上停止了對話。老師叫我過去,把我帶到一邊,跟我說,葉格爾在比利時出事了。他說,因為我和葉格爾是最好的朋友,跟我說是要我有心理準備,但是我必須保守秘密,等待進一步消息。
所謂的出事,絕對不是指受傷、生病、被搶劫之類的,而是發生了跟那些特派專員有關的事情。葉格爾的老師已經被KGB請去談話了。我完全不知道老師說的「出事」到底是指什麼,心裡害怕起來。當天深夜,我鼓起勇氣,打了國際電話過去。
葉格爾很平靜地接了電話,除了接線生和旅館門房,沒有別人代接。我不敢明著問什麼,只跟他說我媽媽很想念他,如果可以的話,請他寄一張明信片給她。葉格爾在電話那一頭連聲答應,還說會帶巧克力和香水回去,接著祝我三天後在葉卡捷琳堡的演出順利,那裡離莫斯科很遠,要我照顧自己的身體,不要吃垃圾食物,要睡飽,少喝一點酒。
「……寶貝,我在這裡常常想起你,希望你也在。」電話掛斷前,葉格爾忽然非常動情地說。
「等你回來,我等你回來。」我心緒紛亂,再說不出什麼別的話。然後電話就斷了。
葉格爾雖然晉級了決賽,也沒有發生致命失誤,不過他終究沒有比賽命,又重演了一次奪冠呼聲最高,最後卻和首獎擦身而過,只拿了個第三名。而我在演奏會後搭車連夜離開葉卡捷琳堡,只想趕快回莫斯科等待他的消息。
原來葉格爾在那一天擺脫了專員的監視,在布魯塞爾街頭消失了六個小時。專員很快就回報,認定他有叛逃的意圖。但是不久後他又回到旅館,照常練琴、吃飯。有關於那消失的六小時,葉格爾說他去購物,並且出示了一大堆禮品和書籍。專員不能在國外把他隔離,只能加緊監控,讓他先比賽完,回去再處理。
等到頒獎典禮和得主音樂會都結束後,葉格爾馬上就回國了,經過一番調查,查不出什麼東西。他的隨身物品、買的那些書籍、禮品、樂譜、唱片,也都沒發現什麼可疑,看起來暫時沒事了。不過,葉格爾和他的老師都著實消沈了一陣子。我發現他明顯地不快樂了。那可能不是因為這些狗屁倒灶的共產黨專員,而是另有什麼秘密。
我懷疑他可能戀愛了。
10
葉格爾在學校裡一直很受女生歡迎,被她們簇擁來來去去。他對她們真的很有一套。但我總是看不出來他真正的女友是哪一個。我笑他遊戲人間到處搞曖昧,他則笑我自以為情聖一天到晚換女友,我個人認為這又沒什麼不對,因為男人一次只能跟一個女人結婚,那就表示不處在結婚的狀態下,男人不應該折磨自己。世界很大,美麗的女孩太多了。
「那是因為你不懂什麼叫專情。」葉格爾反駁我,但口氣不像是指責,「我可不像你。你要是知道那些為你心碎的女生都是怎麼來找我痛哭的,你就會想你怎麼能這麼理所當然地放棄她們。」
「喔?你趁機接收了嗎?」我半挑釁地問道,「她們怎麼沒有透過你來求情啊?我從來不知道有這種事。」
「傻寶貝,她們怎麼可能會要我,她們來找我,是因為她們只要你啊!」
不知為何,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情是否可能造成葉格爾的困擾。的確有分手的女孩在路上等著我,想確認葉格爾有沒有替她說兩句話,要我回心轉意。問題是,那女孩明明是自己要求跟我分手的,我就是不懂為什麼她要先離開我,然後想試探我,確認我離不開她,哀求她不要這樣做。她發現葉格爾並沒有幫她,氣得哭起來,我反而不高興了,我指責她沒有資格利用我身邊的朋友做她耍小心機的棋子。
「安德烈.阿列克謝耶維奇,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我為什麼要跟你分手?你根本就沒有花心思在我身上,你以為我是個花瓶、是個白痴,你以為世界上只有葉格爾才聽得懂你的話!你這自大又傲慢的混蛋!我受夠你了!」
她氣呼呼地走了,這次是真的走了。我覺得她罵得很沒道理。但是,有一點她說對了,我的確覺得身邊了解我的人太少。至少我從不指望女友去了解我深一層的想法和見解,我不認為她們應該懂。女孩不就是拿來愛、拿來疼、拿來欣賞她們美麗的?難道要分析她們的精神結構不成?
這位前女友的鬧劇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孤單。我自大、傲慢、脾氣不好、只關心自己有興趣的事情、瞧不起品味平庸的人。我發現自己真的很依賴葉格爾。在認識他的這幾年以來,我需要他的品味和直覺給我音樂上的建議,我需要他的幽默感和謙虛來化解我的脾氣,我需要他的從容和優雅來平衡我的輕率與毛躁……最重要的是,他總是能賦予生命一種獨特的美,我需要這種美如同需要糧食,我在他身邊,會感覺到並且感謝世界上每一個微小的創造都是值得愛惜的。
所以,當我發現葉格爾從比利時比賽回來後,似乎戀愛了,我根本無法面對內心的焦慮和困惑。他時常陷入沉思,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甜蜜微笑或是滿面愁容。到底是誰讓他神魂顛倒?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他。
我忽然發現,旁觀他人受戀愛之苦,是另一種反覆的煎熬。我難以相信,他竟然是個一旦愛上了就是全部的人。葉格爾開始常常喝酒,失去了節制。我很笨拙,不知道怎麼勸阻他,只好沒頭沒腦地陪他一起喝。此外,他對比利時的「鄉愁」強烈得十分不正常。那些旅途中買的書和唱片,他都與我分享了,但我們一起聽唱片時,早已不像以前那樣充滿熱切的交流與火花。他只是靜靜地坐在一角,露出憂鬱的表情,彷彿把自己隔離起來。我心中不平,憑什麼那一個多月的比賽就把他變成這樣?
他喝醉的時候,會抱著我哭,說他受不了了。我問他是怎麼回事,是因為共產黨嗎?他否認,然後哭得更加傷心,卻也不給我進一步的解釋。我抱著他,親吻他的額頭和頭髮,就像我小時候安撫我哭鬧的弟妹一樣。
我就這樣傻傻地擁著他,醉得睡著了,直到天亮。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小心維持著入睡時同樣的姿勢。懷裡熟睡的葉格爾,那張臉龐依然如我初識他那天清晨一樣雍容美麗。不同的是,那天起,我們越來越靠近;現在,我們卻在這裡各懷心事,他緊閉著門,我不得其門而入。我心裡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感傷與無助,害怕從此後他會離我越來越遠。我知道我那脆弱的自尊會因為被拒絕的羞恥而再也不敢靠近他一步。
愚笨如我,只能像個畫十字念祈禱文的老太太一樣,祈求上帝讓葉格爾從愛情的痛苦裡復原過來。
但是,這次我還是錯了。
11.
葉格爾後來是以第一等的成績從莫斯科音樂院畢業的。畢業前大半年他似乎換了個人,重新振作,酒也不喝了。我正高興他成功恢復身心健康,那始終壓迫我心的威脅感總算減輕了一點。不過他整個人仍然隱隱透露著某種脆弱和不安,尤其是我發現偶爾他會偷偷用某種哀傷的眼神看著我。
我很小心地對待他、陪伴他,儘可能做些會讓他開心的事情。我們終於一起在學校小廳演奏了一場雙鋼琴,評價還不錯。我的經紀人聽完後,問葉格爾要不要跟我一起以雙鋼琴的組合出唱片?葉格爾只是以忙畢業為由婉拒了。我支持他。因為雙鋼琴是我們的私人活動,我不認為有必要把我們的默契和感情拿來賣錢。
畢業後第一個月他便受邀出國演奏。同時間我也去了趟捷克參加一個音樂節,大約晚了他幾天抵達布拉格。我發現他在旅館等我,已經等了大半天。我有點驚訝,因為我原本打算先安頓好後直接去找他,沒想到他卻先來了。
「音樂會順利嗎?」我問他,他點點頭,沒說話,只是聳聳肩,做出一個馬馬虎虎的表情。
「晚上有事嗎?」我進一步問。
「我沒有安排。我明天就要去羅馬了,所以我先過來找你,不然我們沒機會碰到面。」
「我本來打算晚上先去聽個音樂會,那個小提琴家有多給我留幾張票,你要不要……」我正想邀他一起聽音樂會,但他忽然強烈的打斷了我的話。
「不要,我不要去聽音樂會,你也別去,千萬別去,你一定要留下來。」
我訝異地看著他。他從來沒有用這樣尖銳的態度跟我說過話,我覺得這背後有什麼不對勁。
「是怎麼了嗎?你不是還蠻喜歡聽音樂會的?這個小提琴家你也很喜歡……」
「我說過了,我明天就要離開捷克了。我只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我只好領了鑰匙,把他帶回房間。我注意到他好像兩、三天沒刮鬍子,整個人有種奇特的頹廢感。進了房間後,他問我,有沒有人跟我一起來。我說沒有,在捷克他們不會派人跟著我,但是會不會有當地的人來監視我就不知道了。他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我們熱愛的祖國。她就是用這種方式來愛我們的。」葉格爾坐在扶手椅裡,苦澀地對我說。
「葉格爾,我想問你一件事。我知道這件事情過去有一段時間了,但是我還是想親自問你……」
他斜眼看著我,「比利時那件事嗎?」我點點頭。
「那就是我今天要來找你的原因。」
「我是說,除了那六個小時以外,你後來為什麼……?」
「你知道嗎?根據蘇聯官方的說法,我是個必須坐牢七年的精神病患。」
我楞住了。隨即我想開玩笑化解:「是你絕對音感太好所以算是殘障吧?!」
「不,我是說真的。」
「可是,哪有什麼精神病是六小時發病的?再說你現在不也很好嗎?你究竟是什麼精神病,你告訴我!你正常得很!」
我坐在床沿,仔細打量著葉格爾。他今天真的很反常,但我用我的榮譽發誓,他絕對沒有瘋。
葉格爾迎上我認真的視線,和我四目交投了一會兒,那對美麗的黑眼睛裡,原有的一股悽惶憤怒慢慢轉變成我熟悉的溫柔神采。
「寶貝,告訴我,你愛我嗎?」半晌,他欲言又止的,最後問了我這句。
「我當然愛你。」我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是啊,我的確愛他,我願意把他緊箍在我的靈魂上。我們之間的種種不能算愛的話,那要什麼才算愛?但是……
葉格爾哼了一聲,淒涼地笑起來。我這才察覺他話中有別的意思。
「在布魯塞爾,我遇到一個荷蘭人,他的名字叫做楊恩。」
「他是選手嗎?」
「不是,他只是旅行經過,買了票來看比賽。他也很喜歡音樂。」
「然後?」
「我一眼就知道,他跟我一樣,我們都是同類的人。」葉格爾深吸了一口氣,「你知道那種,我現在就要、一刻也不能等的感覺嗎?他看我的方式,讓我完全不能抗拒。」
我開始隱隱知道葉格爾說的是什麼了。儘管前所未聞,但我並沒有預期的害怕。
「我給了他我旅館的地址,要他來見我。但是他們說,選手住的旅館不能讓外人進來。所以我就跑出去,在街上的唱片行和他見面。」
葉格爾述說這些細節的時候,雙眼盯著地上,臉頰雖然泛紅,但是語氣並不羞恥。「我從七歲起就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可是,我到了快二十歲,才第一次跟男人有真正的……接觸。於是我知道,我只是一直逃避、一直騙自己、一直在大家面前假裝自己愛的是女人……但是,現在我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所以那失蹤的六小時裡,葉格爾和這個叫楊恩的,就像羅密歐與茱麗葉在爭論窗外叫的到底是天亮後的雲雀還是天亮前的夜鶯,兩人在狂喜與絕望間纏綿。直到葉格爾害怕起來,他才匆匆忙忙離開那個楊恩,回到旅館去。雖然世界已經從此不同,但他還是假裝若無其事地買了一堆東西回去。那些監視他的人沒有打草驚蛇粗暴地審問他,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敬愛的老師已經被KGB約談。
「我對不起老師,我如果知道這會給他帶來那麼多麻煩,我就不去了,但是我不敢跟他說實話。我敬愛他,我的藝術生命是他給我的,他是我第二個父親,但我不認為他會懂。我也不期待他原諒我。」他談到連累老師,眼淚便掉了下來。
「老師並沒有怪你。」我平靜的說。
「然後你那天晚上打電話來,我差一點就想告訴你了。可是我還是忍下來沒有說。」
「那時候我已經聽說你失蹤的事情,很害怕,所以才那麼晚打給你。」我小聲說完,兩人都陷入沈默。一會兒我才注意到窗外天已經漸漸黑了。
「你知道我回來以後,最受不了的是什麼嗎?」許久後,葉格爾打破沈默。
「想念那個荷蘭人?他技術很好是不是?」話出了口我自己也嚇一跳,因為我的聲音充滿嫉妒。我終於知道那時候我為什麼對他似乎陷入戀愛感到如此恐慌。我就是不能忍受他被任何人佔有。就這麼簡單。
「我最痛苦的是,我沒有辦法用我想要的方式愛你。」
12
葉格爾顫聲說出這句話,我的心臟狂跳起來。旅館外昏黑的夜色裡,路燈逐漸亮了,房間裡現在只剩那些來自窗外的光線,我卻沒辦法起身去開燈。我們在黑暗中無言的對坐,兩人都在等待什麼,也許只是等待時間徒然的流逝,或是等待我們之間應該要有個什麼讓我們重新開始。就像我們相識那天發生的種種。我感覺得到黑暗中葉格爾凝視著我。猛然地,他起身,挪過來坐在我旁邊。我自然而然地就伸出手臂把他摟在懷裡,湊過去吻了吻他的頭髮。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是怎麼開始接吻的。打從在安東諾夫娜家過夜那時起,這吻似乎就等在那裡,等著要被完成。我到此刻才知當時他吻得有多認真。他一面吻,一面動手解我的襯衫鈕扣。面對他灼人的熱情,我竟是膽怯的那一個。我完全不能想像接下來該發生什麼事。他感覺到我的遲疑和慌張,便慢了下來,不再進一步。他從背後擁抱著我,兩人靜靜地躺在床上,我聽到他的心跳逐漸變穩定。
我閉上眼睛,用情人的方式握著他那雙大手,親吻他的手指,非常依戀他的擁抱。在過去某些我自己也不確定的心動時刻,我似乎曾經模糊夢想過能得到他這樣的愛。我默想著,這和我們之前無數次的擁抱究竟有什麼不同。有些東西確實是不一樣了:那種擁有他的確切感,的確是前所未有的充實,我甚至不曾在哪個女友身上感受過。然而我同時對那個荷蘭人的嫉妒也快速爆發,因為他僅只是個路人,卻比我更徹底地佔有過葉格爾。不,葉格爾只能是我的。我不甘心地轉身去吻他。很快地,已經不知道是誰要得比較多……等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竟快樂得想哭。那好像彈完了一場絕對滿意有如天啟的獨奏會,但是不需要面對掌聲後人去樓空的孤獨。
我的確震驚於這些狂喜與痛苦的代價竟然會是七年的精神病院,會是不可告人的羞恥與醜聞。想到這裡,我懦弱地有些動搖。
「我的願望很小。我只想做我原本的樣子,我不想隱藏了……寶貝,原諒我,我不想傷害你,不想讓你受驚嚇,更不想讓你為難。」葉格爾嘆了一口氣。「你還要回去吧?」
「回哪裡?」我抬起頭往後看他。
「回莫斯科。你還要完成學業。」
「應該是最後一年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也想趕快離開學校。」
「希望你一切順利。我們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常常見面了。」葉格爾抱緊我,那力道帶著絕望。他在我耳邊悄聲說道:「我愛你。我不會忘記你的。」
這一段短暫的場景在記憶裡重複上演無數次後,細節的真假都開始模糊難辨起來。我再也無法確定最後我有沒有跟他說再見、再說一次我愛他。偏偏多年以後我始終記得這個旅館特有的氣味,即使此後我到捷克也不願意再住這家旅館,因為所有的氣味與聲音全都清晰得可怕,像一場反覆纏身的惡夢:陳舊的香煙味黏附在窗簾地毯上、藍綠相間色調暗啞的新壁紙背後透出膠水味、混合在廉價家具上粗糙冷淡的清潔劑氣味裡,加上浴室裡的便宜肥皂味,牆壁裡傳出水管裡流動的刺耳聲。我哀傷地發現其實這一切都在預言某種結束。
第二天當我從音樂節表演現場回來後,旅館櫃台交給我一個皮夾,說是有個捷克人送到旅館給我的。那是葉格爾的皮夾,裡面有一點零鈔和幾張證件,其中一張是他莫斯科音樂院的學生證。他肯定是去申請了一張新的,把舊的留下來。我收下時,只覺得他怎麼這麼糊塗,希望他去羅馬的路上沒有再掉東掉西。等我回莫斯科的時候,就可以把皮夾還給他。
13
音樂節前後有三個多星期,我怎麼也想不起來聽到消息後我是怎樣完成剩下的演出的。或許是因為這消息本身不能算噩耗,但著實令人震驚。那個皮夾,最後終究沒有還給他。
葉格爾離開捷克後,次日抵達羅馬。當天晚上演奏會完,就直接從後台失蹤。他向荷蘭駐義大利使館尋求政治庇護,不久之後他就抵達荷蘭,成了個流亡的蘇聯難民。我這才懂得他說的「一陣子不能常常見面」是什麼意思。
西歐媒體對這樣的消息還相當興奮,我後來聽說他們管他叫「鋼琴界的紐瑞耶夫」。但是在莫斯科,葉格爾的名字立刻成為羞恥的禁忌。他走得絕決,也不願意牽連任何人,連他的父母親、兄弟、老師,都不知道他要逃亡的計畫。身為社會主義叛徒的學校好友,沒等到我回國,KGB已經直接跑來捷克,在每場演出之間不停地找我問話,甚至一直要到大半年後,他們才不再上門來騷擾。他們威脅我說,有證人表示,葉格爾離開前一晚曾經來找我,所以他們相信我一定知道些什麼,反反覆覆想要問出什麼陰謀。我心寒地想,他只是想要正常的去愛,因為偉大的祖國母親禁止了他的愛與善良。如果一個人心裡有愛也可以算是陰謀的話,我不得不以我的祖國為恥。
這件事情對葉格爾的老師打擊很大,他被迫退休,瀕臨精神崩潰,不久之後就一病不起。一半是因為KGB,一半是因為對學生的擔憂──他害怕葉格爾人在國外會有生命危險。我的老師後來很沈重的跟我說,如果你要走,我不會阻止你,也不會告發你,但你得先通知我一聲。老師說完,我們默然相對,心裡想的,都是那個才華洋溢卻一去不回的葉格爾。
我的演奏事業一直相當順利,還沒有畢業,西歐一流的指揮家和樂團都紛紛邀約合作。我的若干同儕與長輩,總是勸我要低調,雖然我已經是世界級的鋼琴家,還是應該少發表對現況不滿的意見。我對他們鄉愿與怯懦的態度感到可悲,但從小到大看我不順眼的人又哪裡少了。葉格爾走了以後,我個性裡那些稜角,隨著日復一日的孤單和惶然,又逐漸長出來。我竟一直沒有自覺,只是任由那些稜角反覆地折磨身邊的人和我自己。
畢業兩年後,我有個機會受邀去維也納演奏。我不喜歡這個保守俗麗的城市,但是當地人還蠻喜歡我的。音樂會很成功,各大媒體的採訪邀約排得很滿。他們對我在莫斯科音樂院所受的教育很有興趣,不停地問我師承門派的問題。他們的問題五花八門,雖然頗有創意,然而多半充滿了對俄國的偏見。最後有一個維也納大報的記者問我:
「請問,您是否認識葉格爾.尤里卡諾夫?據我們所知,你們是前後期的同學。如果認識的話,是否方便和我們分享你們求學時代的故事?他上個月在紐約卡內基廳舉辦了一場非常轟動的演奏會,他是個非常低調的人,大家都對這位鋼琴家的背景充滿了好奇。」
記者錄音機卡帶轉動的聲音讓我出了神。我下意識摸摸外套口袋。葉格爾的皮夾我至今還隨身帶著,無論台上台下,我總需要他僅有的一點象徵陪伴我。我停了一會兒,對著記者的麥克風,用德語說道:
「是的,我認識尤里卡諾夫,他是我們鋼琴系那幾屆裡最棒的學生。我完全支持他流亡的決定,因為在蘇聯,他的才華是註定被壓抑的。您可知道在蘇聯的環境有多荒謬嗎?你們西方人熟極如流的拉威爾、德布西,我們從來不學習,因為那是腐敗的資產階級音樂;荀白克那樣純粹的十二音列技法,被貼上形式主義的標籤,禁止演奏,更不用提許尼特克或是史托克豪森這樣重要的前衛作曲家,音樂學校裡的學生幾乎沒有人知道。尤里卡諾夫當然擅長過去浪漫派的音樂,但是他對當代的作曲家更是關心,他認為推廣當代作曲家的音樂是我們的使命與責任。我們可以一輩子只彈貝多芬跟莫札特、史克里亞賓、蕭邦、拉赫曼尼諾夫,再加上點歌功頌德又紅又專的垃圾,就可以在蘇聯統治下活得好好的,然後慢慢地僵死在裡面。這是你們崇拜的莫斯科神話嗎?普羅高菲夫回來與祖國共體時艱的下場是什麼?他被共產黨公開譴責缺乏民族性,也是犯了形式主義的錯,他跟史達林同一天死,墳墓上卻沒有一束花。你們不需要看著我們覺得很神祕,像是從外太空來的人,以為我們在莫斯科有誰傳給我們了不起的神功,出來讓你們嚇得要死,相信我,你們不會想要拿靈魂去交換這些東西的。沒有真正的自由,就沒有真正的藝術,這是尤里卡諾夫和我所深信不移的。」
帶著一股說真話叛逆的興奮,我要求那個記者全文照登,因為奧地利的報紙沒有必要被蘇聯審查言論。我希望葉格爾也能看到我的訪問內容,所以我跟記者表示,刊出後務必寄一份給尤里卡諾夫的經紀人,請他轉交。
記者走了以後,經紀人跟我說剛剛又有人來電要求要和我約定時間會面,不是本地人,也不是記者,他自稱是私人朋友。我心想我在西方哪有什麼私人朋友,便問道:「他有說自己的名字嗎?」
「他叫做楊恩.布列維,聽口音好像是個荷蘭人。您要跟他見面嗎?」
我本來想說不認識,直接拒絕,但忽然心中一凜,就同意了。
14
我並沒有心理準備見到的會是誰,也許只是一個剛好叫做楊恩的荷蘭人,想要來討個簽名之類的。但說也奇怪,當他出現在門口,我就知道那個是葉格爾口中的楊恩,不會是別人。
那是個奇異的下午。這個楊恩是個三十好幾的人,論長相並不起眼,他就像你每天上班通勤路上,在電車裡會遇到好幾百次的那種穿著風衣的男人。他的話有點多,說起話來的輕微焦慮舉止倒是讓人印象深刻。我難得耐著性子聽一個陌生人自述來歷,因為我相信他來找我的目的一定跟葉格爾有關。
他是個建築師,因為單身小有積蓄,喜歡在歐陸到處旅行聽音樂會。他稱讚我的演奏,表示折服和喜愛,「瀟灑、華麗、大氣、奔放,和他預期的一樣美」。我沒有回應,只是微笑表示禮貌,因為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跟我說些什麼上,我帶著情人特有的挫敗與慌亂,內心急切地分析他。
「您遠道而來只是為了聽我的演奏會,身為鋼琴家我非常的感激。」我們之間交談用的是德語,可以隔開一些內心的距離,「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您不選在演奏會後直接找我,而是特地透過我的經紀人要求跟我會面,這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吧?」
這個人從提袋裡拿出了一個紙包,看尺寸像是唱片,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他忽然變得有些侷促,滿臉通紅,「其實我是幫我的朋友帶個東西給您的。」
儘管在預期內,我仍要拚了老命,才能讓自己的聲音不在猛然傾瀉而出的思念中發抖:「您是指尤里卡諾夫?」
「是的。我們住在一起。自從他到了荷蘭以後。已經三年了。他現在正在美國巡迴演奏,沒辦法過來。他很失望。」他的德語句子開始破碎起來,「我知道你們從前是同學。他經常提起您,他還買了您所有的唱片。」
「那他現在好嗎?」我沉默了半晌。有太多問題想問,但最後只剩這句話。
「葉格爾他非常快樂,他喜歡荷蘭,他有很多朋友,每個人都喜歡他,我們經常有派對,他一點也不寂寞。他最怕孤單了。」楊恩那種焦慮的動作又變嚴重了,但我卻平靜了下來。「我們剛買了一棟房子,花園非常漂亮。您如果願意,請一定要來參觀。」
楊恩說葉格爾最在乎的事情,就是寫信給遠在喀山的母親,他總是寫了厚厚的信,轉好幾手寄回家,再望穿秋水地等待回音。至於其他還說了些什麼,我竟不太在意了。我只在想像中看到那個幸福的葉格爾,遠遠地站在種滿鬱金香的花園裡對我溫柔地微笑,但其他都已經消散,與我無關了。那消散的感覺,就像音樂的本質是一種時間的藝術,當最後一個和弦的殘響從空間消失,一切都死去不復存在。沒有任何方式可以追回那片刻前的輝煌。唯一我記得的是可以請唱片公司轉交信件給葉格爾,我還拿到了他在阿姆斯特丹的地址、電話。
那一包像禮物的東西是葉格爾流亡後在西歐出的全部唱片。其中有一張舒伯特的鋼琴作品,收錄了我第一次聽他期末考試時彈的那首A大調奏鳴曲,解說冊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獻給A.A.G.。
回國後我就被政府禁止公開演奏,監禁在家四年之久。我沒有舞台,沒有掌聲,除了自己的母親弟妹,我像個痲瘋病患,沒有人要靠近我。二十出頭的我就要靠啃食回憶過日子。難怪有人說俄羅斯人對苦難總是麻木、總是順從。我們的悲劇來自於歡喜地鞭笞自己,毫不在意地消化自己的血肉,在我們的悲劇裡,英雄總是能活到最後,只有那些沒有名字的合唱歌隊會站在殺戮的前線,在謊言交織的舞台上無聲地死去。
當葉格爾在異鄉吸食了別處的煙火,我相信他血脈裡的過去就永遠停滯了。這是必然的,他未來的歲月會逐漸稀釋他的回憶,對土地的、對文化的,當然,還有對我的。最後只剩下一個被時光淘洗沖刷而頹圮的廢墟。這就是流亡者唯一的結局。
15
1980年代中期,蘇聯的政治氣氛開始比較鬆動。我獲釋以後又可以出國演奏,不需要再向政府申請許可。滿懷著失望與傷痕,我決定離開莫斯科,搬到英國,也結了婚。很高興大家並沒有忘記我,演奏會依然很受歡迎。那一陣子,我甚至經常兩週連演十一場,好像想把我過去四年沒彈到的份都補回來似的。由於我過度投入演奏,讓我的婚姻很快出了問題。我不怪任何人,我認為那是我一手造成的。但奇怪的是我也不覺得很內疚,而離婚的陰影似乎很快就過去了。
我一直沒有去找葉格爾,也沒有打電話給他。我只是委託經紀人,將我出的每一張新唱片都轉交給他一份,重要的演奏會,我會寄票給他,但是我從來不管他那時有沒有空。而他也沉默地透過唱片公司寄給我他的唱片。有幾年間,除了音樂,我們之間不再有隻字片語。我相信他始終記得我,而這種沉默是他對我的某種體貼。有時候我以為他從未遠離,因為我上台演奏仍然帶著那個皮夾,裡面有他莫斯科音樂學院的學生證。
後來我在一些音樂家同僚的口中,慢慢得知葉格爾在荷蘭的生活狀況。他離開了蘇聯這個壓抑他的地方,卻被另一批虛無的人群圍繞。他似乎很害怕孤寂,交往複雜,除了酗酒,他從不否認自己吸毒(或吸過毒),對楊恩也不怎麼忠實,緋聞時而有之,過得有些放蕩。但另一方面,他在舞台上仍舊兢兢業業,謙卑地把自己奉獻給音樂。即使他的成就已經受到高度讚揚,他依然保持學習的熱情,每年開發新曲目,跟他合作過的音樂家都讚美他的敬業、謙遜和認真。我從這些故事裡看到的是一個抑鬱的葉格爾,他不快樂,正在掙扎著求生,如果不是音樂還將他懸於一線,他很快就會放棄而墜落。
1987年底,葉格爾在阿姆斯特丹開了一場獨奏會,全部都是俄羅斯的音樂,和他往日主力的古典與浪漫派曲目甚不相同。我知道他從來不想被定型成「舒曼專家」或是「德布西專家」,但是排出這麼滿的俄國作品對他而言還是很不尋常。我看到演出訊息,心中一動,沒有告訴別人,就去聽了。他演奏了史克里亞賓的兩首前奏曲、普羅高菲夫第七號奏鳴曲、蕭士塔高維契的三組前奏曲與賦格,甚至還有我們求學時代西歐觀眾都還不太當一回事的梅特納。這場音樂會的票房意外地不太好,我隔壁的聽眾說因為這種曲目不是尤里卡諾夫的拿手戲,想來聽的就不多了。他甚至語帶嘲弄地表示尤里卡諾夫的忠實樂迷親衛隊從來不會管他演奏什麼,只要起立鼓掌就對了。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聽他的現場演奏,只有在唱片中感受到他的變化與成長。當聚光燈下,消瘦的他從舞台側走出來時,我彷彿又看到那個穿著不合身西裝外套的十八歲少年,在莫斯科音樂院的小廳舞台上,準備要接受期末考試。可是往日的親密和溫柔,早已遙遠了。他的演奏依然優雅、誠摯、動人。不同的是,其中流露出濃濃的鄉愁和疲憊,更奇異的是,還帶著一股不在塵世的獨特脫俗感,這是我過去從沒有在他的音樂裡聽到的。我終於知道這些年來越發消磨著他生命的是些什麼。正是他那自己逃離又渴望回歸的故鄉。我想起他過世的老師,還有我的老師,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最後葉格爾出來謝幕的時候,感覺得出來非常累。但他還是應觀眾的要求再彈了一首。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彈了巴哈清唱劇改編的一首鋼琴曲:Schafe können sicher weiden(善牧羊群)。他專注虔誠純淨的樂思裡,竟已經無喜無悲。他彈完回後台,音樂廳的工作人員出來表示鋼琴家今天不會為觀眾簽名,大家才散去。
我猶豫了一番,還是去了後台找他。有那麼幾分鐘,我害怕再次面對他,害怕這樣的重逢會把我們的青春回憶接上一個荒誕的續集。我推開休息室的門,正看到他斜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似乎在打盹。結果並沒有出現任何戲劇性的發展。他聽到腳步聲,便睜開眼睛,那雙美麗的黑眼睛依舊閃耀起來,高興地喊道:「寶貝,你來了!」
葉格爾堅持要請我跟他回家,至少要待到明天中午才可以,我勉強同意了。那天楊恩不在。第二天他驕傲地帶我看了他和楊恩共有的花園,接著我們在他家二樓的琴房緩緩度過了一整個白天。
我們就這樣瑣瑣碎碎、不冷不熱、毫無方向地閒聊著自己的近況與打算,彼此都壓抑著某種感嘆。我甚至無法感覺這樣的場面究竟能不能算是喜悅或重溫舊夢。儘管前一天的獨奏會裡他彈得鄉愁滿溢,他卻絕口不提想家或是想回蘇聯看看,為了某種矜持與尊嚴,絕不顯露出對過往的一絲眷戀與屈服。只是談到也許他的母親最近可以到荷蘭來一趟,如果我時間行程許可的話,她也想見見我。他還問起我的家人,又問我是否打算再婚。我笑笑表示雖然有稍微穩定的關係但是並沒有結婚的念頭,接著我轉移話題,問他明後年樂季的計劃。他神秘地笑而不答,只是開始興之所至地隨意彈琴。我發現他竟然還記得我們從前在學校琴房彈過的所有曲子,而且他彈起來仍然津津有味,忙碌的職業演奏似乎沒有消磨掉他的熱情。
「我不是真的還記得。」葉格爾面對我的驚訝,深沈地微笑起來。「其實我已經遺忘很久了。但是最近我開始整理東西,我媽媽這幾年陸陸續續把我以前的東西寄來給我,我看到那些樂譜,就都想起來了。這裡面還有你的筆跡。」
我遲疑著接過其中一本樂譜,裡面夾著我給他的一、兩封信件和便箋。樂譜上還留著我們一同討論激辯過的潦草筆記。他曾經珍而重之地把那幾張隨手寫的小紙條用迴紋針別起來,收在這本我們分享過的樂譜裡。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忘記了我當初是如何憤恨不平地離開莫斯科,甚至發誓不要再回去那個充滿謊言的國度;但是那本樂譜裡面的小小世界,是我曾經在豐盛的愛與幸福中活過的證明。原來我們都寧可棄置,寧可遺忘。我呆呆地翻閱著那些舊信件,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他卻只是搖搖頭,神色淡漠,不願加入那股懷舊的感傷。
「跟你說,我最近在讀阿赫瑪托娃。她的詩太美了,你一定要讀。」葉格爾沒讓我失神太久,從鋼琴邊拾起一本小冊子遞給我,要我帶回去。我凝視著他疲倦卻帶著熱切希望的臉龐,忽然有股黃昏的預感,便俯身向前,在他唇邊吻了一下。他平靜地閉上眼睛,與我擁抱良久。我覺得我們吻得像一對兄弟。
1988年初,葉格爾忽然打電話找我,說要請我晚餐。可是他要求的那天我人在加拿大,不可能趕得回來。隔幾天,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小小的訃聞:「蘇聯流亡鋼琴家葉格爾.尤里卡諾夫在阿姆斯特丹自宅病逝,得年三十三歲。」報導中說死因是愛滋病的多重併發症。但我心裡隱隱地知道,他應該是自己選擇結束生命的。
多年來我在外飄泊,一直沒有去荷蘭再看一看他的墓碑。我只想知道他那至死的鄉愁裡面有沒有一部分仍屬於我。楊恩後來跟我說,葉格爾最後的願望是想問我讀了多少阿赫瑪托娃,他想要我親自讀給他聽。
所以,我就在這裡讀一首。我知道我可能永遠無法釋懷這個疑問。因為,失根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風雪沒有飲酒卻醉了,
在松林裡不再發狂,
寂靜像是奧菲麗亞通宵為我們伴唱。
我彷彿看見一個人影,
他竟與寂靜化為一體,
他先是告辭,
後又慨然留下,
至死要和我在一起。
(完)
[註1] 安娜.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 / Анна Ахматова, 1889-1966),與普希金齊名的俄國當代女詩人,在蘇聯統治下飽經流離苦難,被譽為俄國文學白銀時代的月亮。
[註2] 音樂學校是Central Music School(小學中學一貫制);莫斯科音樂學院/音樂院是Moscow Conservatory(高等學院)。
[註3] Andrusha (Андрюша): 俄文裡對Andrej(Андрей)的暱稱。
[註4] Friedrich Hölderlin (1770-1843): 德國十九世紀重要的浪漫派詩人。
[註5] E. T. A. Hoffmann (1776-1822): 德國早期浪漫派知名小說家、作曲家、樂評家。
[註6] 烏拉:俄語的Ура,是個歡呼用的詞,可以打氣鼓勵、可以叫好、可以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