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貓先生》試閱
這是一份絕對誠實的紀錄,只不過我用小說的形式去書寫它。所有的文字都是我烙得深深的、絕無可能忘懷的回憶。不是我作為第一人稱的部份,則是我整理那些人們留下來的文字及我們的書信對話之後,拼出來的全圖。
我可以對全世界說謊,但我不對自己的文字說謊,它們之於我都是血淋淋的真實。
好,我要開始說故事了。首先你必須知道一件事情,你可以笑我膚淺,但我真心認為,生了這麼一張臉是我人生最不幸的一件事,這一切所有不幸,都從這張該死的臉開始。
楔子
「從來沒有人是因為喜歡打架而打架的。」
李宇衡點燃手上的菸,吐出一團白霧。小小的橘紅火光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溫暖。夏廷洲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俊秀的側臉看,並不接話。
「你懂嗎?那就像是被逼到懸崖邊,不得不轉身反抗,要不,下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我就是這樣,快死了,奄奄一息,卻死不了,因為還有一些他媽的動物本能。」
「……_喂,李宇衡,你剛才說的話比你從開學到現在說過的還多。」夏廷洲忽然低聲開口。
李宇衡轉過頭來,衝著他笑開了。
夜色深沉。
我們在空無一人的頂樓抽著菸,看城市的人工繁星點點。阿洲今天比平時沉默多了,但是就這樣子站在一起,很令人安心。
我身上正熱辣辣地痛著,滿身的傷口兇猛地叫囂。阿洲也是,因為我的緣故。無論如何,我很感謝他。無所謂,我不需要救贖,也沒有誰或什麼能救我,但有個人一起受傷的感覺,倒是令我感到十分溫馨可喜。
那隻貓兒又繞到我腳邊,毛茸茸的尾巴輕輕一勾。
「嘿,就像你一樣,對吧。野貓先生。」
母親,我不懂自己為何而生。
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爸爸不見了。
我不曾吹過生日蠟燭,但我記得爸爸離開之前的日子。他會唱歌給我聽,會抱著我說生日快樂。爸爸不見之後,媽媽每天傍晚出門,到早上回來,有時是中午,我從不確定她究竟何時下班。她白天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生氣。
媽媽很漂亮,是那種鄰居朋友都會忍不住誇讚、走在路上也老是被陌生人盯著瞧的女人。但只要她一生氣起來,眼睛眉毛都皺在一起,我就覺得她不漂亮了。而且她一生氣,就拿衣架打我。
樓下的阿婆常常看到我,就心疼的摸摸我紅腫的臉頰手臂說:「擱受傷啊?恁媽媽怎欸擱給你打!唉呦,真沒良心,這個賺食查某……」
每次她說到這就會住了口,搖搖頭,嘆口氣,然後拉我進她家去擦藥。
媽打我,也沒關係的。因為她那麼生氣。如果打我能讓她開心一點,那就打吧,我沒有很怕痛。
我會趁她不注意時,溜出去和附近的小孩一起玩。我們五、六個小鬼總是湊在一起跳房子、玩鬼抓人,或是比賽誰能避開王伯伯家凶惡的大狼狗,偷摘到他家的龍眼。沒人陪我時,我常努力扛著爸爸留下來的吉他,到旁邊的河堤偷偷地彈。我總是張著顯然太小的手掌按弦,直到手指痛得要命,卻怎麼也彈不出收音機裡的那些旋律。可是我喜歡撥過金屬弦,聽它們發出鏘鏘的聲音,想像自己像爸爸一樣可以彈唱那一首首好聽的歌。
只是,我滿七歲了。上了小學後,什麼都變了。
我最不喜歡的是,家裡多了一個叔叔。
叔叔不是我爸爸。他不像爸爸那樣溫柔,他高大粗壯,時常不穿上衣,也時常和媽媽大聲說話。如果我插嘴,他就會惡狠狠地丟給我一句:死猴囝仔,賣給恁爸靠北。
我不喜歡他,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怕,讓我想逃。可是我不敢告訴媽媽,每次沒寫作業被老師罰站時,我都傻傻地想著,如果爸爸來救我走就好了。
那一天,天空變成了灰色。媽媽剛出門工作,我三年級,剛放學回家。
「阿叔。」開了門,我照往例問好。
「阿衡,過來。」他轉過頭看我,「書包放下。」
我把書包丟上沙發,想去冰箱找汽水喝,不料被叔叔一把拉過去。
「不聽我的話?」
我嚇得抬起頭,發現他的臉很紅,連眼睛都紅了。
「我沒有……」
他重重地哼了一下:「我要處罰你。」
他說著,脫下了自己的褲子,露出他那粗黑的、用來尿尿的東西。「張開嘴巴,給我含住。」
我嚇傻了。
「幹,你是聽到沒?」
「我不要!」我尖叫,往門口跑。
他從後領將我一把捉住,用力按下我的頭,一面連聲的罵。我用力闔上眼睛,把嘴巴閉得死緊。那個東西撞到了我臉上,噁心的感覺讓我差點失聲尖叫,我只能努力忍住……
他扯住我的頭髮,在我臉上打了兩巴掌。我瞪他,往他的臉上吐口水。他狠狠把我摔到牆邊,罵道:「你這小鬼也太犯賤!」
他走過來抓住我,我死命的尖叫掙扎,他把我壓到牆上、拉下我的褲子,然後我只感覺一陣恐怖的劇痛將我刺穿—--
我在一片黑暗中醒來,有個粗啞的聲音說:「敢給你媽講,我就把你們兩個都殺了。」
恍惚之間,我感覺血不斷從傷口流出。可是,為什麼會這麼冷?
「記住,是你天生賤貨,欠人操。」
為什麼我的身體一動就痛?我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音!
從那之後,天空就沒有再放晴過。
我不敢和班上同學玩,怕他們知道了我的秘密。有些女生會問我家裡的事,我什麼也不敢對他們說。我怕,說了之後他們就要嫌我髒、瞧不起我。我知道自己很髒,不用誰來提醒。我知道,我和他們是住在不同的世界裡的。
可是他們因為這樣開始討厭我了。從四年級之後,班上的男生罵我啞巴、孤僻鬼,罵我娘娘腔。他們開始故意潑我水、在我課本上塗鴉。
我能說什麼呢?我討厭他們這樣做,但也不真的無法忍受。跟被叔叔一次又一次的壓在牆上、或帶到頂樓強暴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
對了,「強暴」。不久前我才在某個演講上聽主任說到這個字眼,然後我立刻知道了那是什麼、我被做了什麼。就是這個詞。我從禮堂偷偷溜走,躲到儲藏室裡哭。
我想跟主任說,其實他不知道強暴是什麼意思。那不是「脫掉你的衣服、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情」而已,那是把你的身體弄髒、把你的所有快樂都奪走。
「李宇衡,你身體不舒服嗎?」好幾次上課時,老師問我。
對,我很不舒服,我的肚子翻攪著,我的身體滿滿都是傷口。但是我搖了搖頭,說沒事。手腳上的傷,是跌倒的、自己刮到的、被廟裡的香燙到的。我一次次這麼說。
他不只一次威脅我:「你敢讓任何人知道,我就殺掉你媽。」
媽媽已經很久沒和我說話了。可是我不想要她死,她是我媽媽。
五年級以後,那些男孩子愈來愈過分了。在沒有人注意的學校角落裡,他們通常三、五個人一夥毆打我,用拳頭,用釘鞋,用棒球棍。我每每被揍得滿身瘀青,見血、破相也是常有的事。他們其實很膽小,只要見了血就一哄而散。我自認也不懦弱,幾次以後,我開始不干示弱的打回去,開始躲避、回擊,讓他們跟我一樣掛彩。漸漸地,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如何扭轉手腕和手臂,就這樣,狠狠的直接單手讓每次負責壓制我的同學關節錯位。他們沒人有種單獨行動,於是我自己先去堵挑弱的,把他們打得比我還慘,常帶頭的那幾個就會落跑了。我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有打架的天份,力氣也不輸那些高壯的男生──我可要自己打理所有家務,不像那些好命的小孩。後來,他們的揮拳抬腿在我眼裡都像是慢動作。
沒想到我反擊卻惹惱了他們,竟然落了六年級的學長們來幫忙,我再度一次又一次被他們圍毆得遍體鱗傷。還好我不怎麼怕痛,叔叔抽打、強暴我的傷,早讓我習慣了痛。我受了傷就躲在鄰居阿婆家裡養傷,也不去上學,他們知道我家在哪,但不知道我在樓下阿婆家。
我總是窩在阿婆家,隔了幾天再去學校,又被他們堵,如此反覆五六次以後,開始變成我分別堵他們,各個擊破。我有一把彈簧刀當武器,用從叔叔那裡偷來的三百元在巷口五金行買的便宜貨。一對一的情況,我永遠是贏家,他們大概都沒被人拿刀指著過。對於打鬥,我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
從此沒有人再敢招惹我,甚至沒人再敢說我像個娘們。沒有人敢說、也沒有老師知道,這個小學真正的老大,是我。
沒人教我該怎麼生存,也沒人要我生存。我讓自己活下來。
雖然我並不知道,活下來的意義何在。
給親愛的野貓先生:這是一份馴養宣言。
二、
謝尚文在國中開學第一天就嚴重地遲到了。好不容易找到班級教室,她悠哉地接受眾人的注目禮走了進去。
「是謝尚文同學嗎?」
「是,老師好。」她微微低頭,卻沒發現這動作反而讓她招搖的刺蝟頭更加顯眼。
老師明顯地皺了皺眉。「妳坐三排五號,快點就位,下次不准再遲到了。剛才老師交待過的事情你就問旁邊的同學。」
「是,對不起。」聲音和措詞倒是挺柔順。
「還有。之後頭髮不准剪到這麼短。其他人也是,大家都聽到了吧?謝尚文,下課後跟我去辦公室一趟。」
她僵硬地點了點頭,走到位子上坐下。
「現在我們來自我介紹。」
學號是按照先男生、後女生,以出生順序排的。全班四十二個,謝尚文排四十號。她撐著頭懶懶地聽大家的自我介紹,只覺得早餐在胃裏沉甸甸地消化,直要教她昏睡過去。忽然,全班隱約騷動了起來,她不情願地被引得清醒。
也沒什麼新鮮事,不過是一個男生走上講台。那男生個子不高,瘦瘦白白的,沒啥稀奇,服裝髮型也都合格,卻有著一張惹了議論的臉蛋。這世上好看的人不少,但漂亮到讓人一見就會著迷的,卻真的是稀有。這男生,相貌清秀得簡直像個女孩,不是一般的女孩噢,是那種每天抽屜裡都會被放情書的女孩。謝尚文正愣著,只聽到那個漂亮男生清澈的聲音說:「十九號,李宇衡。宇宙的宇平衡的衡。灣角國小畢業。」語調平板冷淡得很。謝尚文一聽就知道了,那不是羞澀,是全然地拒絕接近別人,也警告別人別接近他。
漂亮男生穩穩地飛快走下台,似是全沒注意到同學們的驚異。老師不禁又皺了眉,這孩子連給她開口阻攔的機會也沒有。
謝尚文倒是跟著他的身影轉過頭,瞬間和不遠處的那男生對上了眼。
他有一雙沉靜的眼睛呢,她想著。
這種無聊又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紹,當然是為了從一群無知的小羊中選出看似有些擔當的幾隻作為幹部。謝尚文的脫線天性讓她的自我介紹榮登全班最搞笑,她心灰意冷地心想定會當上康樂股長了,不料她壞心眼的新同學們竟表決通過了她當班長。
這對她可是晴天霹靂。她瞪向熟識的同學──這個海邊的小城鎮人口不算多,所以其實國中同學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會是同個小學畢業的。這班恰巧有兩個她的小學同班同學,就這樣沒義氣地提名了她。
「賣假啦,謝尚文妳最強了,妳不當班長誰當啊?」老同學涼涼地回她一句。
伸手狠狠比個中指,回頭時卻見那叫李宇衡的男孩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心臟竟然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
真的好像電視上的人,謝尚文想,他的父母必定是外貌出色至極的一對夫妻。謝尚文從小就自認是個男孩子,不曾對身邊的哥們有過心動的感覺,對長相可人的女孩子倒是心動過不少次。破天荒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好像對男生一見鍾情了。
可是偏偏這傢伙孤僻得很,去找他說話的人都被冷冷地打了回票,名符其實的一塊大冰山,神祕得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謝尚文從副班長的出缺紀錄上發現,他至少兩個星期會請假一次,每次消失就是兩三天,再度出現時,手臂上幾乎都帶著瘀青、鞭痕和抓痕。
從前和他同校的人都說他是灣角的幹架王,沒人打得過他。那個看來對人類毫無興趣的傢伙嗎?謝尚文不信地搖搖頭。
不過她倒是聽高年級的學生耳語說過:「沒長眼睛的才敢惹他。灣角出來的小混混都說,不能動李宇衡。別看他白白淨淨像個娘們,卻是天生的打架機器。偏偏邀他入夥,他也不屑,幹,有夠囂張。」謝尚文忍不住被這麼一番評語引得好奇心大起。
於是,在第一次工藝課的分組作業中,她就大膽去邀了從未交談過的李宇衡。「李宇衡,我們還少一個人,要不要跟我們一組?」唔,其實挺緊張的。
那男孩不帶溫度地看她一眼,倒是沒什麼敵意地聳聳肩:「好啊。」
她真的快停止呼吸了。
李宇衡的手很巧。謝尚文和其他組員們樂極了,全班都被難倒的竹片組裝飛機模型只有他們這組交得出來,一切都歸功於漂亮男孩那雙巧手。他在做工藝品時也毫無表情,即使是搞笑女王謝尚文在一旁耍寶,也不曾賞賜大家一個笑聲。沒有人喜歡他的態度,除了謝尚文。
「那傢伙眉頭有鬆開已經很給我們面子啦!」她倒是開心得很。萬年冰山肯用幾句「嗯」、「是啊」、「好」、「不要」來回應她,已經讓她滿足了。她竊喜著自己是全班與李宇衡交流最多的人,也真心欣賞這男孩。李宇衡不具任何攻擊性,他不算計誰,只是遠離群眾。他瘦小的身形是因為營養不足,他淡漠的神情是來自缺乏關心。謝尚文無可自制地只想待在他身邊。
「喂,李宇衡,」那天早上一如往常,她大剌剌地往他身邊一坐,遞給他一個飯糰,而李宇衡也默默地接過了。她忽然露齒一笑,發出了她的宣言:「我要當你好朋友,不管你想不想要,總之我就給你靠了。簡單說,你是野貓,但是我想養你。」
李宇衡握著飯團一愣,然後溫柔地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咧嘴而笑,也是第一次得到他一句完整的話語。
「野貓不能馴養。」他歛下眼眉,稍後又緩緩抬頭,「不過,是妳的話,歡迎餵食。」
握緊我的手,我會跟隨妳進入黑暗。
三、
每次想到尚文,我心裡總是泛起痛楚。
她把自己的所有毫無保留的給了我,不在乎我是否想要,也不在乎任何回饋。說她像燭火般照亮了當時的我,也不為過。
那個有著過短頭髮的清秀女孩是班長,人緣好得誇張。開朗、直率、中性、很傻大姐的她,人見人愛,卻只願耍賴般地黏在我身旁。一開始我也是萬分無奈的,想不到仍是被她漸漸地卸下了武裝,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別人都說我們是情侶,是班對,既然跳到濁水溪也洗不清,我們就隨謠言去傳了。我只知道她是世界上最在乎我的人,我們分享著彼此的所有情緒、包容彼此的所有任性。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但她領著我,漸漸我們靈魂相依。
可惜我不曾對她說過這些話。當時的我未曾把握時光,只會低聲叫她把數學作業本丟過來給我抄而已。
對不起,尚文,我沒能好好向妳說聲謝謝。
那是我們入學後的第二個寒冬。
「喂你,想感冒啊?」謝尚文說著,一件外套隨她右手的揚起兜頭落下。
「妳好囉唆。」眼睛瞪著下節要考的英文,我只能穿起外套,有氣無力地喃喃抱怨。
「哪裡不會?」她湊過來。
「呃,我一個單字都還沒背。」
頭上立刻挨了一記軟拳,靠。我繼續認命地把單字吞進肚裡。
「……李宇衡,你手臂又瘀青了。」
我壓下想叫她滾開別碰我的情緒,冷冷地答道:「嗯。」
「你不想說就算了。」她聳聳肩,別過頭看自己的書。
我用眼角偷偷覷她,心想真是個奇怪的女孩。每個注意過我身上帶傷的人,要不是刻意迴避,就是追根究底,非得要我尷尬不堪。每個人都有秘密,我的恰巧是最見不得光的那種,就讓我保有一些不多的尊嚴,那麼難嗎?也許就是因為尚文貼心地留好隱私的距離,才讓陰沉的我和爽朗的她,能夠如此服貼地相處。
只不過,尚文不知道,英文小考或其他什麼於我一點也不重要。每天我就在河堤騎單車閒晃、在樓下阿婆家看書打混,或看樂譜練吉他,除非缺錢,否則絕不回家。阿婆真的對我很好,她一個人住,兒子很少回來,她說我就是她的小孫兒。
我用媽隨興塞給我的零用錢買了很多唱片,這個小鎮上的唱片行能搜括到的搖滾樂專輯,我差不多每張都有了,還從網路上訂購了一些沒有代理進口的外國貨,用我媽胡亂扔的信用卡。但我沒什麼真正想做的事情,只在等有一天,我能強壯到足夠親手打倒那個強暴我的男人。但為什麼,我的身形不像其他那些男孩子一樣一天天的抽高,肩膀變得粗壯,胸膛變得厚實。我的生長依然慢吞吞的,單薄的軀幹,細瘦的四肢。尚文總開玩笑說,我害全天下的女孩都羨慕死了。是啊,她們多麼艷羨啊!這副嬌小身體和這張粉嫩臉孔。我的臉不是沒受過傷,可是傷口總是在一星期內癒合得乾乾淨淨,一道疤也沒留下。這件事真的是奇怪至極,我的胸腹、背上滿滿都是被強暴和打架留下來的疤痕,但從以前動不動就被劃臉破相,到現在我的臉依然完好如初,簡直像個詛咒。
既然不管是男人還女人都會被強暴,我他媽的乾脆去變性算了,長相還合格一點──我甚至曾自暴自棄地這麼想。
「喂,餓了。考完英文陪我蹺課去福利社吧。」尚文的聲音喚我回神。
聞言,我輕鬆地點了點頭,看她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
我和謝尚文是班對的八卦在學校裡沸沸湯湯地傳開了。據說是班上那群好事多嘴的女孩子起頭的,功課好又多才多藝的謝尚文在我們這屆有名得很 (但她說賣牽拖,說我才惡名昭彰,可是我還真不知道得罪了誰,除了以前灣角的那些蠢蛋),於是這則小道消息成功的把我們送進了輔導室,八成是因為尚文太有前途,而我卻糟糕得連老師都覺得礙眼,否則他們可沒勤勞到去干涉男女學生交往。當時尚文似乎全不在意,還用從一些從心理學之類的怪書學來的名詞,笑嘻嘻地和輔導老師辯論「男女之間純友誼的可能」,把老師氣得摔門趕人,我們跑到走廊上笑得快喘不過氣。
我和尚文開心地蹺了課,窩在屋頂吃吃喝喝,然後像所有早熟叛逆的國中生一樣,摸出在書包裡壓得扁扁的軟包香煙和打火機,抽菸聊天,一切都如每一天虛度的日常生活同樣,不能更加平靜。
尚文抽菸是被我帶壞的。我原本因叔叔的緣故而恨透了菸味,不過,去年冬天時,因為叔叔不滿我在被強暴時的毫無反應,用皮鞭抽打我全身,我痛得慘叫,和他狠狠打了一架,結果傷得奄奄一息,真的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施虐,我終於騎單車逃了出去。當我半夜抖索著徘徊在公園時,一個流浪老婦招手喚我過去,珍而重之地遞來一根皺皺的香菸,為我點上。「雖然沒啥路用,但是卡溫暖啦。」她因為缺牙而說得一口含糊的軟調台語,但那是我聽過最溫暖的話語。於是,我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吸菸閒聊,直到疲累地睡去。隔日一早,我去超商,掏出身上僅有的兩百元,買了兩包同個牌子的菸,和一個熱騰騰的便當,小心翼翼地放進她懷中的包袱裡,然後踏上單車離去。
此後,我會在感到冰寒刺骨時,到附近的雜貨店去買菸,獨自在河堤上抽,想著樓下慈祥的阿婆、想著尚文、想著流浪老婦,看那小小的紅光在夜裡閃爍不定,心便一點一點地暖了起來。
我沒把這段故事告訴尚文,但她在我書包裡摸到香菸後,便嚷著要我給她一根試試,結果她被嗆得直咳嗽。偏偏這傢伙倔強極了,雖然討厭菸味,卻硬要和我一起抽菸,我也就隨便她了。
事情發生在放學時。
我們並肩騎著單車,打算先去附近租個漫畫,然後一起吃晚餐,再回家。謝尚文邊騎車邊扯著我的書包,我們搖搖晃晃地打鬧著,以致於那群混混從街角晃出來堵我們時,我竟全沒注意。
「喂,李宇衡。」帶頭那傢伙伸手抓住我的腳踏車龍頭。
本能反應瞬間被喚出,我一面按煞車一面立刻扭住他的手,瞪向包圍我們的這群人。我聽見尚文倒抽一口氣,低低罵了聲幹。我已經國二了,這一年半以來,大概拜我小學時代的惡名所賜,一直沒被人找過麻煩。這次來者不善,一共十五個男生,全是我們學校的。
「放開我,你這婊子生的娘娘腔。」他微微掙扎著,一張黑臉開始透紅。
「你最好閉嘴。」我扭住他的右手加重了力道。
「我們不想跟你幹架。」一個瘦得像猴子般的傢伙陰險地笑笑,忽然架住謝尚文,亮出刀子,抵在她的脖子上,她忍不住尖叫出聲。「不想要你妻仔受傷的話,就放了他。」
馬的這群小人,拿女人來作要脅。我鬆了手,但那隻猴子依然沒把刀放下:「跟我們到前面的廢工廠去。」
「放開她!」一進到廢棄工廠,我立刻扣住猴子的脖子。
猴子又露出那陰險的笑容,從緊縮的喉頭發出嘶聲:「給你三秒,你不放手,我刀子就會不小心割下去了。一、二……」
我放了手。
「阿衡你不要管我。」淚水在謝尚文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打轉。
我搖搖頭。
帶頭那傢伙忽然從後面扣住我的手。我掙開,又被其他人合力壓住。他們臉上透露了某種不祥的訊息。
「我們一直很想看看,你這娘娘腔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帶把。」
我這個爛身體有哪裡值得一看了?我當下立即明白了這些人的意圖。這種事情從不是沒可能發生,但真的發生時,十四個男孩聯手壓制我時,不管我再怎麼強悍,憑我這雙細瘦手臂,他馬的就是無計可施。更何況……
「敢反抗,我們就先剁了你妻仔。」猴子眼睛一瞇,「噢,而且這個馬子雖然比你像男的,倒也長得不錯,我可以騎騎看。」
謝尚文死命吼叫,要我別管她了。怎麼可能不管妳?傻瓜。這種事,是絕對不能由妳來承受的。而我,我習慣了。再怎麼恨,但這五年來,我的身體真的已經習慣被入侵了。
我知道那不是慾望,而是恨,對異類的排斥感帶來的恨。
我默默地望著他們慢動作似地將我推倒。褲子被拉下來,不知是誰燙熱的下體狠狠頂入我的身體。在讓我幾乎要昏死過去的劇痛中,我竟不覺得恐懼,只有深深的悲哀。他們一個個輪流進入我,一面吼叫著猥褻的詞句,到我腦袋裡只成了一片喧囂的嗡嗡聲。自始至終,無論是被叔叔還是眼前這些少年強暴,至少我都能肯定自己不曾享受過——有時叔叔刻意想把我搓揉到勃起,但那只有絕望,沒有別人所說的,性的歡愉。我知道有些男性能享受這種事,但我從來都不。我知道他們都想聽我尖叫、看我露出壓抑快感的表情,借此滿足無聊的殘虐欲,因此我從來都是靜靜的,當作事不關己,當作這具身體不是我的。即使這麼一來,我會遭到叔叔更殘暴的虐待,但這是我最後僅有的尊嚴了。
我原本可以事不關己的。直到我瞥見謝尚文也被扯開裙子,哭叫著,被其他人凌辱。
我用力掙扎開壓制我的手,腳跟後勾踹向他們,翻身,揮拳,跳起。
「幹你娘!」那個正要進入我的流氓被我命中紅心,痛得破口大罵,「幹,你找死!」
鮮血早已流得我兩腿一片腥紅,臀部的撕裂傷讓我幾乎無法站穩。他們使勁抓我、揍我,我一面回擊,一面拼命躲,撐著跑到謝尚文身邊,用力砍下一記手刀,打昏趴在她身上施暴的傢伙。她掙扎著起身,幾個流氓蜂擁而上,朝我們一陣胡亂拳打腳踢。我把謝尚文護在身下,背上陣陣的疼痛變得麻木,但仍感覺到利刃刺進肩膀、鐵棒打向小腿的劇痛。她趁隙起身,我轉身,我們背靠背抵抗雨點般落下的拳頭。但迎面而來更多重擊,每一下踢打都讓我流失力量,直到我們倒下,無法再衝撞、無法再設法逃脫。她淒厲的尖叫是我閉上眼睛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當我再度有意識時,人已經躺在醫院病床上了。
據說,事情鬧得很大。那些鬧事的傢伙八成是怕真的殺人,於是在我們昏死過去時就散了,否則,沒斷手斷腳還真是奇蹟。那天晚上我們被附近出來遛狗的居民發現,緊急送醫,各大媒體都在我們無意識時播出報導了。事情鬧得太大,消息已經壓不下來,於是在我們的指證下,學校把十五個犯案學生全數退學,一律送少年法庭審辦。
我的傷口漸漸癒合,謝尚文也是。她的父母時常來陪在我們身邊,他們對我非常親切,我卻感到十分罪惡,畢竟若不是因為我,尚文不會被捲入這樣的事。但他們卻認為是我保護了尚文,讓她免於受到更多傷害,這真的令我汗顏。至於我的母親則是一次也沒出現過,我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否知情。
在出院的日期來到之前,我和尚文就一起溜走了。那天風和日麗,我們拔掉身上的膠布針管,躲過護士們的眼睛,拚命跑到河堤邊。
我們並肩走啊走的,一句話也沒說。陽光刺眼得要命,風陣陣吹著倒是很涼爽。我們沿著河堤走了快要二十分鐘,尚文忽然指向右前方一棟透天住宅說:「我家在那裡。」她的聲音有些乾,聽起來沙沙的。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我送妳回家。」
她父母都出門去了。她從鞋櫃裡翻出鑰匙,於是我第一次進到她的家、她的房間。
「你的傷還痛嗎?」
「不會。妳呢?」
「不會。」
她背對我,脫下醫院的淺綠色長袍,換上牛仔短褲和白色短背心。她拿了件寬大些的T-shirt和七分卡其褲給我,很神奇的恰好合身。換好衣服後,我們坐在床沿,我拉起她的手臂檢視那些烏青和傷口。她忽然傾身用力地抱住我,我感覺肩膀上的衣物緩緩地被浸濕。於是我也伸手,擁住她顫動的雙肩。
「阿衡,我喜歡你。」
喜歡。我不懂感情,但我心疼她也在乎她,這樣算是喜歡吧?
「阿衡,我以前只喜歡過女生。你是世界上我喜歡的唯一一個男生。」
「這是妳的秘密嗎?」
「對,我沒對誰說過,除了你。」
「妳不應該喜歡我,我不值得任何人喜歡。」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對她坦白我的過去,橫豎我們已經體無完膚了。
「妳聽我說。我沒有爸爸,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了。我媽是酒店小姐,我一個星期頂多能和她說十句話。她一直和我不親,她說我的臉太像她,所以她怕我。她漸漸地學會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大概也是這個原因,所以我出事之後,她也不曾發現哪裡不對。」
「出事?這次嗎?」尚文抬起頭,用虛弱的聲音問我。
我脫下上衣,露出胸腹上新舊交錯的斑斑傷痕,尚文身子一縮,倒抽了一口氣。「我從十歲開始被我媽的同居男友強暴到現在,已經快五年了。不要那麼驚訝的樣子,尚文,妳知道這不是不可能的。我已經沒有感覺了。我活下來,是為了想親手殺死他。」
她先是睜著那一雙大眼盯著我,後來卻笑了起來。
「阿衡,我想死。你可以陪我一起死嗎?」
啊。
沒錯,該要這樣的。反正,血都早已流乾了不是嗎?我們一起走,才不會害怕。
「當然可以。」
當然可以。謝尚文聽見這句話以後,眼淚滾滾地落了下來。我不忍看她,指著角落裡擱著的吉他問她:「妳的?」
她搖搖頭。「姊姊的。她去年車禍死了,十八歲。她是全世界我最喜歡的人。她走了以後,我根本不在乎自己這條命了。」
我默默地走過去,拿起吉他,調了音。
「有個外國的搖滾樂團叫Death Cab For Cutie,他們有一首歌我很喜歡,叫作I W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我唱給妳聽。」我試著用已變得無力的手指按按和弦。
我自顧自地彈了前奏,唱起這首溫柔的小曲。我的聲音沙啞,節奏也不穩,她的眼淚卻撲簌簌地流著。
「如果沒人在你身旁,當你靈魂啟程的時候,那麼我將伴隨你進入黑暗。」最後一句,我唱完,輕輕彈了尾奏,然後撫住弦,放下吉他。
「你是認真的嗎?」
「……嗯。」
「好,等我一下。」
她走出房間。我聽見外頭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響,抽屜被一個一個拉開來,然後是窸窸窣窣的塑膠袋擠壓聲。我又聽見她的腳步,然後,她拿著一大袋白色密封包的藥片走進來。
「我姐出車禍後,我媽都要靠安眠藥才能睡著。她有時候會忘記吃,但還是定期回診,不知不覺就累積了過量的藥。我怕她亂吃,偷偷留了很多,應該夠我們兩個一起去死了。」
很好。簡直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擁有一個同死的夥伴,應該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事情吧?但我還有一件事情沒做。
「文,妳要等我一陣子。在殺那個人之前,我不能死。」
她眨著大眼睛,皺起眉頭,露出非常哀傷的樣子。
「可是,阿衡,他不值得讓你弄髒自己的手。」
「我還有哪裡是乾淨的?我只是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殺死他。」我笑了笑,「啊,不然這樣,我寫下來,我死了,警察就會知道這件事。尚文,我們要寫遺書。」
尚文同意了。我們拿了紙和筆,我寫下我被叔叔強暴的一切始末;她則寫了她想對父母說的話。這個過程非常漫長,對我來說,把這件事情寫下來,幾乎就像第一次被壓在牆角強暴那麼痛苦。我花了將近兩小時寫這份遺書。然後,我們把紙小心翼翼的折好,分別放進兩個信封裡,擺上床頭。她端來兩杯溫開水,我們打開藥袋,把藥片平分為兩堆,然後和著水,一小把一小把地吞下去。
溫水流過我的喉嚨,我感覺到藥片滑溜溜地離開口腔,掃過食道,落進胃裡。沒那麼可怕的。死亡很平靜地在我一次次地吞嚥裡靠近,比我想像的來得輕易得多。尚文吞得比我還快,我想她還是有些害怕吧,怕自己反悔,怕一不小心就放不下她親愛的父母。
我們吞完了藥,躺到床上,就像每天晚上做的一樣,靠上枕頭、拉起被單。不過這次,我們準備迎接永恆的睡眠。
「阿衡。」尚文喚我,「親我一下,好不好?」
她微微顫抖,眼神中有著羞怯。我側過身摟住她,吻上她的唇。她的氣息溫暖,我們吸吮、輕咬著彼此的唇,撫摸彼此的肌膚,像所有情侶會做的事情。尚文的身體非常柔軟,帶著微微的醫院藥味,和清淡的體香。我心跳得很快,但並沒有勃起。我們廝磨著彼此直到疲累,她帶著甜甜的笑窩在我胸口,「我這輩子沒有這麼幸福過。」
我也回給她一個微笑。這也是我感到最幸福的時刻,很安心的幸福。但我沒對她說,卻只是摸摸她的髮,輕輕用嘴唇碰了碰她的左眼瞼,「晚安。」
「晚安。」她緊緊地擁抱我。
強烈的昏睡感漸漸吞噬了我,我最後艱難地睜開眼看了看懷裡的尚文,她已經帶著微笑進入夢鄉。她在做著什麼樣的夢?會看見她曾經喜歡過的女孩嗎?我只見眼前有七彩的光點舞動,耳邊傳來溫柔的樂聲,很像爸爸彈的吉他。尚文的夢裡,應該也有如此的好風景吧!至少,絕不會是廢鐵工廠裡的那場惡夢。
我不知該怎麼把心從妳身上找回。
四、
我萬萬沒想到,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我所見到的白色,不過是醫院的天花板,根本不是他媽的什麼天堂。我花了大約十秒發現這個事實。
我沒死。更精確地說,我沒死成。
直覺的,我大叫:「尚文!」可是坐起來的那一瞬間,我才恍然驚覺,她不在這裡。這裡是六人一間的一般病房,我的床位靠在窗邊的牆角,對面和左邊都是滿臉皺紋的老人家。而在我的病床邊,有一位盯著我流淚的中年婦女,還有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也正看著我。我認出了他們,是尚文的父母。
「終於醒來了。」謝爸爸開口道,聲音裡滿是鬆了口氣後的疲倦。「天啊,你昏睡了整整兩天。」
「尚文呢?」
「她……」謝媽媽驚惶地抬起頭,試圖要說些什麼,卻止不住眼淚潸潸而下,謝爸爸扶住她的肩膀,「不必騙這孩子了,他很清楚他們兩個做的是什麼事。」他抬眼,正色對我說:「宇衡,尚文走了。」
我感覺眼前一片漆黑。眼淚在我意識到以前,就滑落到頰上了。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呢?我們是要一起死的啊!就算有人活下來,那該活下來的當然是尚文——她是那麼好的女孩,和我這種沒有未來的人不同。為什麼活下來的竟是我?
謝爸爸嘆口氣,繼續說道:「醫院發現你們失蹤,打電話通知我,我哪裡想得到你們竟然回家尋死。等到我回家發現你們時,你們已經完全沒有意識了。醫師說你們那時候已經服藥兩小時以上,藥幾乎全都吸收了。他們先是給你們洗胃、灌活性碳,再來又用了一堆急救方法,你總算撐過去,但尚文就沒這麼幸運了。」
謝媽媽蹲下身,握住我插著點滴的手腕。「你不要哭,什麼都別想了,先養好身體比較重要。」她低低地說。「我們要先回去工作了,有事情就馬上請醫院通知我們,我和尚文爸爸會再來看你,你好好休息,可以嗎?」
你們不罵我嗎?不賞我一巴掌問我為什麼害死你們的女兒嗎?
「宇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謝爸爸望著我的眼睛,「我們沒有怪你的意思,尚文信裡都寫了,她想自殺,找你一起,這不是你的錯。既然你活下來了,就好好連尚文的份一起活下去。答應我,好不好?」
我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我不想活下去,唯一愛我的人已經走了,那我留下來做什麼?可是她的父母要我活下去,我能說不嗎?
「你看過尚文留下來的信了嗎?」他見我不答,又繼續問。
我搖搖頭。「她說她寫了想對你們說的話。」
「沒錯,不過現在的情況下,你有責任好好看完這封信。」
他們留下信,拍拍我的肩膀,又叮嚀了幾句,才轉身離開。我不忍看謝媽媽憔悴的背影,那讓我罪惡感重得彷彿溺在深海裡一般。
小心翼翼的,我從顯然被水分浸濕過而有著僵硬皺摺的信封中,抽出同樣外表慘烈的紙,我們當初直接從傳真機裡抽出來的薄薄白紙。
「爸、媽:
對不起。我只能對你們說抱歉,但是我真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未來了。我沒有強悍到足以保護自己,還拖累了朋友,現在我無法去面對你們、面對學校,一切都離我好遠好遠,我在一場惡夢裡。我這幾天一直想,要是我沒有主動去招惹李宇衡,我們不就都會好好的了嗎?我不是那些人想欺負的對象,而阿衡在沒有人質的情況下,不可能打輸……是我害了他。可是我不後悔和阿衡成為朋友,能夠得到他的友情,我真的很開心。對不起,我一直沒告訴你們,我只會喜歡女生,阿衡是我唯一喜歡的男生,所以我很執著,我怕傷了你們的心,怕你們有一天會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死同性戀,所以我非要待在阿衡身邊不可。還有,我很想念姊姊,雖然我知道這樣會害你們難過,我還是希望能夠去和她待在一起。那邊的人,應該不會傷害我們吧?爸、媽,對不起,我以為我很堅強,現在才知道,我一點也不。我只想睡一場長長的覺,長到足以讓我忘記惡夢。我愛你們,還有,不要為我哭。
文」
怎麼可能不為妳哭?我只覺得心臟被扯得痛極了,以前還沒有這麼痛苦過,包括那無數次被強暴的經驗,都不曾這樣把我的心碾成碎片。
我想我不再需要打架了。我的身體不值得保護,我要保護的人已經不在,以後被揍時,我該要笑著對那人說,來,在我胸口上刺一刀吧,我會很感謝你的。
折好信紙躺回病床上,我開始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真有神的話,祂應該很討厭我吧!既不讓我好好活著,也不願讓我進入祂的國度。我就是這樣了,註定要半死不活地繼續受苦,是吧?
事件的結局是:尚文的父母收養了無依無靠的我。我和尚文再次上了社會新聞,由於我的遺書,家裏的一切不再是下水道裡陰暗的渣滓,它們全被排放到鎂光燈下,成了記者追逐的焦點。尚文的父母幫我擋掉所有的媒體訪問,等我身體恢復行動能力後,出庭作證了三次,把我母親的同居人送進牢房,連續強暴、虐童、加上持有毒品,結果是七年徒刑。七年!求死不得的這五年,只換得保我不用擔心受怕的七年。我一直都是個不懂寬恕的人,到現在我還在問自己,等他出獄的那一天,我會不會帶一把刀守在監獄門口,當場殺了他。
至於我的母親,她失蹤了。獲判無罪後,她把家中屬於我的所有東西打包好,帶來醫院一般病房,最大的一件家當,就是爸爸的吉他。即使她是我母親,仍是我最意外的訪客,但她不以為意的在我的床邊坐下,對我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知道我不是一個好母親。」
妳的確不是。
「我想要安定下來,所以才留著你,又收留了那個男人。想不到,我害了所有人,我很蠢,真的很蠢,傻到會和你爸那種不要家的人生小孩,走不掉,他就一個人走了。」
妳明明就討厭我,為什麼還要留我、又要來對我說這些話?
「媽,妳不必勉強自己和我說話,我知道妳不想。我的存在害你失去了兩個男人,而妳的遺傳害我被強暴五年,他用妳恐嚇我,我小時候想保護妳,不敢跟任何人求援。我什麼都不要了,我該保護的人不是妳,但我保護不了她。」我把從以前到現在累積著沒說的話一口氣吐了出來,天曉得看著這個美豔的女人這樣的表情有多折磨。
「阿衡,我沒有討厭你,可是我怕你。」
「我知道。阿叔一面強暴我,一面說:『你是個和你媽一模一樣的妖孽。』我猜妳也很討厭這樣吧。」我刻意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她,「妳想趕我出去就趕,東西都帶來給我了,我懂。謝謝妳把我生下來,辛苦了,雖然我們都不願意。」
她全身一顫,然後緩緩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我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倒在病床上,無法再思考。
我的母親。那個美若天仙、妝扮濃豔、身上不帶歲月痕跡的女人,她離開我的時候,沒說「你保重」,甚至一句再見也沒有。
就這樣,十四歲那年,我離開了生下我的人,同時失去了最愛我的人,並成為她父母的養子。
我以後再也不會流淚了。眼淚已在尚文的喪禮上流乾。尚文的父母很小心地看顧著我,我出院後,也必須定期接受心理輔導。我知道自己必須代替她活下去,所以,尚文,雖然這個漫長的夏天已經耗盡了我所有力氣,只差這條命沒成功交出去,但以後,我或許還會打無數場架,為了這具沒意義的身體。
升上國三的新學期出乎意料的平順。先前鬧的風波太大,別說找我麻煩了,學校裡根本沒有人敢靠近我,甚至沒幾個人敢和我說話。我徹底孑然一身,不帶半點雜質的孤獨。我知道這樣再好不過,如果沒有偶爾投來的憐憫目光,我會更開心些。我仍時常作惡夢、在夜裡驚醒時發抖,在精神科醫師持續給我用藥下,終究漸漸好轉。想起過去的五年,恍若隔世。
或許是為了彌補尚文不在了的事實而下意識這麼做,我開始乖乖的上學讀書做功課,成績好得令我自己也傻眼了。我的國三這一年,我沒有掉到前五名以後過,除了數學之外,時常各科都是全班第一,老師們都大呼不可思議。住進尚文家,我也適應得很好,應該說伯父伯母都非常照顧我吧,幾乎可以說是對我做的一切事情放任縱容。我想,這是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家的組成,是為了共同悼念一位我們最愛的女孩。
有時我會回老家去探望樓下的阿婆,阿婆還是一個人住,好在身體相當硬朗,每次我去,她總會煮上滿桌鮮美的菜色,問我在謝家過得如何。阿婆不多話,小小的公寓總是靜靜的,只有微微嗆鼻的樟腦味和飯菜的香味在屋裡旋轉,我們總是聊聊生活瑣事,然後就各忙各的,我還是習慣坐在她的沙發上彈爸的吉他,吉他和琴譜早就常駐在阿婆家了。雖然不曾說出口,但我常常想告訴阿婆,這麼多年來,我最感謝的人一直是她。
這一年,我在豐衣足食、幾乎沒受任何外傷的情況下,硬生生抽高了八公分,肩膀也比以前厚實得多。好像轉眼間就到了下一個夏天,我考上了離小鎮有一段距離的,城裡成績最優秀的明星高中。
如果可以當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我願意遺忘。
五、
有一類的行為叫作沒必要的骨氣,堅持每天騎腳踏車十三公里去上學就是其中一個。
可是李宇衡非常堅持,他說,公車上人擠人的場景噁心至極,車廂裡沉悶的臭味也令他不舒服。校車?那更別說了,想到離開學校還要和同學繼續纏鬥就很累。那,住校呢?謝媽媽繼續耐心地詢問。養子只是陰沉的搖搖頭,遲鈍的她才突然想起了他過去的遭遇,於是嘆口氣,說,好吧,你騎單車,天氣不好時我們開車送你。
李宇衡滿心只想著怎麼把自己弄得不起眼。他花了一個暑假打工,專挑送貨、搬運、扛磚頭這一類的粗活做,曬得皮膚脫了好幾層皮,但每次都紅了幾天又退回原來的顏色,一個夏天曬下來,竟不見他變黑多少,手臂雖然更加結實,卻也沒變得多粗,教他氣餒不已。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長得很特別。在這個濱海小鎮,男孩們絕大多數都會長成黝黑粗壯、身上帶著海砂鹹味的野性少年,偏偏李宇衡白皙單薄,雖說身高好歹也有一六九,肩膀手臂也比國中時厚了些,但看上去還是比同齡的男孩們嬌小。他認為自己的臉已經無藥可救了,好歹身材還可以粗獷一點吧!結果一個暑假的心血全都白費了,只是好險領到不少工資,讓他弄來了一把還不錯的電吉他,外加導線音箱效果器,還有剩些零頭可以多買幾張唱片。有了這個新寶貝之後,少年沒人陪伴的假期一點也不無聊,每天下班回家就是瘋狂的練琴到深夜,為此,他非常感激謝家兩老的不囉唆、不干涉政策,他們對他的信任,令他感覺十分安心。
說要騎單車上學,其實一方面也是為了變壯些。要不,他更樂意打工賺錢、在學校附近租個小套房。獨自居住適合他的本性,更何況,他也不願一直依賴謝尚文的父母。
初到K中,他看了分班表並開心地發現:他所屬的一班,沒有任何同個國中的同學。於是他找到教室,挑個靠窗不顯眼的位置坐下來,就趴在桌上繼續補眠直到導師駕到。
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高中比國中自由一點點,至少他們可以在自己座位上自我介紹。他微微晃神地度過這一天,很平靜,新幹部沒他的份,他領到了學號、新書包、新課本、新制服,交出註冊單和大頭照,然後隨著同學一起集合整隊到禮堂參加開學典禮。
還算喜歡這個高中,他想。雖然一切都制式,但沒什麼特別不能忍受的,而且好歹是男女合校,不像其他明星高中那樣單性別,要是讀男校的話,他敢說自己會緊繃到拒絕上學。新班級裡幾位搭訕他的同班同學都尚稱人模人樣,一律都是我是某某某,以後就是同學啦希望相處愉快這類的台詞,比以前稍懂人情世故的他可以微笑點頭,說聲請多指教,一點也不麻煩。
接下來,也都奇蹟似的平靜,他過得很順利,每天安靜地流連在圖書館、社團、屋頂上,沒有國小時的集體鬥毆、國中時的流言與惡夢,他生平頭一次體會當平凡學生的感覺。李宇衡加入了吉他社,也到熱音社走了一趟,兩個社團的學長姐們都對他純熟的技巧驚為天人,說他大概是學校裡最強的吉他手了。拜這個才能所賜,他雖然還是不懂怎麼像別人那樣熱絡交談,但總是有個歸屬,吉他社的大家凡是集體行動一定會找他一起,他們直接把他的冷淡寡言歸論為天才特有的人格。
不過真正令他開心的是,熱音社裡有幾個有底子的新生,於是他們很快地說好了組團,吉他手當然是李宇衡,主唱則是九班的阿鬼,兼任鍵盤手;貝斯手是三班的冠群,鼓手是七班的Kevin,除了李宇衡之外的三個,都在國中時就組過樂團了。四個搖滾少年簡直是相見恨晚,他們都愛妖冶的英式搖滾和粗獷的grunge,貝斯和鼓手更迷nu metal,不過倒只有李宇衡對民謠著迷。「所以說,李宇衡為了民謠拋棄熱音社,真傷心。」第一次見面,阿鬼就這樣酸他,「吉他社表演常常要自彈自唱噢,害羞小朋友你敢嗎?」
李宇衡愣了一下,唱歌他是自認可以,但在一群觀眾面前唱歌?他還真的沒想過。不過,嘴倒是搶在腦袋之前動了:「你敢我就敢。」
「喔喔喔!」眾人鼓譟起來,開始敲敲打打地命令他立刻自彈自唱一首。
雖然緊張,但不曾面對這種場面的李宇衡還是老實地抓起木吉他,坐上一旁的窗台,於是同學們歡呼鼓掌。
閉上眼,第一首掠過腦中的歌,是Nirvana的Lithium。
I’m so ugly that’s ok ‘coz so are you –
他調了一下弦,撥起前奏。李宇衡的歌聲當然和那位傳奇主唱Kurt Cobain的不能比,他剛變過聲、稚氣未脫的少年嗓音是相當青澀的,卻也清澈嘹亮。完美的音準和不錯的詮釋技巧稍稍掩飾了缺陷,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聽過這首歌、也不是大家英文都好到可以完全懂歌詞,但卻一致同意他有著堪與他的吉他技巧匹配的好嗓音。
在眾人的掌聲中,李宇衡跳下窗台,不知所措。
「幹,超帥的!我們第一次練團就練Nirvana啦!」阿鬼大叫。
阿鬼低沉的聲音一定更適合唱它。李宇衡一邊笑著接受大家的拍肩膀攻擊,一邊想道。於是在轟轟的搖滾樂裡,他快樂、或說幾乎是帶著某種驚喜地度過了高中的第一個學期。他依舊沉默,和班上的同學幾乎沒有接觸,除了樂團,他獨來獨往,但非常滿意這樣的生活。
第二學期初的盛事,是三月底的班際籃球賽。體育課時,老師特地考了罰球和三步上籃,不知道該說運氣太好還太差,李宇衡手感奇佳,尤其是罰球線上的定點投籃竟然罰十中九,老師和同學們都對這文弱書生另眼相看了。
「…陳佑文、方育翔、王立喬、夏廷洲、楊孝瑋、李宇衡,以上唸到的十個同學留下來。」老師說道。「好了,其他同學下課!」
球場上剩下他和另外九個大男孩。那些人全都是班上本來就公認的運動好手,更有五個是同學們私下稱呼的MVP五人幫,放學後總在球場流連,旁邊還時常有七八個女孩圍著他們指指點點,鼓掌尖叫。想到這裡,李宇衡不禁瞥向旁邊那個臉蛋帥氣、身材結實的夏廷洲,他和這人似乎沒說過話,不過他知道很多人喚這傢伙為「王子」,大概因為他是全班唯一被選進籃球校隊的男生吧。他真的很高,目測差不多有一八五,而現在正全神貫注的轉著右手食指上的籃球。李宇衡總覺得這種行為很有一股傻氣的喜感。
再看看其他八個人,李宇衡很哀傷的發現自己顯然是身高最矮的一個。說真的,他從沒在體育課以外的時間打過籃球,就是體育課,也有一半以上被他蹺掉了。因此,不只沒怎麼碰過球,他甚至連基本規則都一知半解。
「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一班的籃球代表隊了。到三月二十九之前,大家盡量抽空一起練球,要互相幫助,懂嗎?」老師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梭巡一遍,「習慣打中鋒的舉手。」
兩個男孩舉起右手,四周顧盼了一下。「夏廷洲、林至宥。好,就是你們啦,你們兩個也最適合。其他人,有習慣位置的現在跟我說。」
幾乎大家都有自己習慣打的位置了,只剩下李宇衡和另一個同學。「那就剛好一人補一個缺吧,李宇衡打得分後衛,葉子倫打大前鋒,先暫時這樣,有需要再換。」老師拍拍手,「老師先走了,你們可以自己練習。」
「喔喔,大家先來打一場五對五吧!」
沒有人打算告訴我得分後衛該做什麼嗎?李宇衡欲哭無淚地想著。
「李宇衡,來我這隊吧?」那個和他毫無交情的籃球王子開朗地向他招手。
「可是……」李宇衡顯得相當困擾,「得分後衛是什麼?」
王子的表情一瞬間停格了。
「喂!等一下!」他對其他人喊,「有沒有人規則不清楚的?我現在一次講一講啦!」
李宇衡不禁有些臉紅,好在有幾個人不是那麼清楚犯規的限度和禁區範圍,馬上提出來討論。夏廷洲這人也算夠意思,把大致的規則都混在這些問題裡一併講解了,順便以討論戰術為名,和隊友們決定了每個人負責做什麼,這麼一來,李宇衡稍有了初步概念,不必當著大家的面問基礎問題了。
打籃球對他來說真的是很新鮮的體驗。隊友們各個都有相當實力,雖然傳球時常力道過大,不過李宇衡的力氣不小,只要傳球有到位,他都能接住,然後有些生疏的運球和傳中。李宇衡討厭運動,他曾以為自己一定和這種東西八字不合,但一試之下才發現,所謂球類運動的天賦,似乎也流在自己血液裡,和打架這回事一樣。
一場打下來,他所屬的這隊小勝了對方四分,相當漂亮。大家擦汗喝水,互相擊掌,他也有熱血沸騰的感覺。競賽的刺激和贏球的喜悅,和把一首曲子練好一樣令人著迷。
「李宇衡!你是我們班暴力籃球風格裡唯一一個特例耶!」夏廷洲拍著他的肩膀笑道,「超靈活的啦,真羨慕。」
「得分王囂張個屁,閉嘴啦!」同為中鋒的林至宥一個拐子打在夏廷洲背上。李宇衡知道這兩人向來就是好哥們。
「吃屎啦你,林幼稚!」他轉身架住林至宥。
「聽別人稱讚會很爽,被阿洲稱讚只會覺得被婊到吧,對不對啊李宇衡?」
「蛤?」他愣了一下。
「反正你天份不錯啦,多練一下,每天放學都來跟我們一起打球吧。」夏廷洲綻放出一個充滿陽光味道的笑容,「來吧來吧,跟我們打很好玩的!」
放學練球,假日練團。還不錯吧?李宇衡聳聳肩,他不怎麼在乎課業成績,這樣的生活,聽起來還算愜意。
讓我聽一個關於你的故事,快不快樂都無所謂。
六、
所有學生都知道,頂樓是打架和抽菸的好去處,雖然教官也知道。
剛開學沒幾天,夏廷洲就曾夾帶著一包七星和一支賴打上頂樓去探路過幾次了。最常和他一起行動的菸友是他的國中老朋友小范,他們就默默地抽菸而已。他也見過打架的,很少就是,那時候他們這種路人都會識相的下樓離去。
差不多是在開學後第二個月的事,夏廷洲蹺了美術課跑上頂樓,卻聽見有人抱著吉他在自彈自唱。他愣在鐵門邊,那個坐在護欄上彈唱的男生長得清秀,他認出那是和他同班的李宇衡,一個外表引人注目,卻孤僻至極的男生。李宇衡似乎沒注意到他,正唱著一首他沒聽過的歌,聲音清澈極了,聽起來很舒服,彈著繁複的間奏時,他看見李宇衡揚起溫柔的笑。
那一瞬間,他覺得全身都麻了。視線像被釘在這人身上似的,動也不能動一下。李宇衡很好看,無分性別的美麗。他唇邊的微笑柔軟,周身盪開彷彿春光明媚的氛圍。
夏廷洲感到暈眩。李宇衡依舊旁若無人的唱著,那首曲子的旋律很好聽,帶著哀傷的味道。他彈奏結束後,夏廷洲還呆立在那裡,李宇衡突然看向這邊,眼神很犀利,開口卻是懶懶的聲音:「那邊的,你看夠了沒?」
一股彷彿挾帶殺氣的寒意撲面而來,於是他做了一件生平最孬的事:轉身逃跑。
好險李宇衡似乎根本沒看清他,之後幾天在班上碰面時,也不曾有什麼表示,否則他的一世英名就要毀於一旦了。
每次想起這件事,他的心臟還是不聽話地直跳。
他們沒有任何交集,直到那天體育課上,他第一次鼓起勇氣和那塊萬年大冰山說話。李宇衡在班上不曾主動開口說話,通常面無表情,全身散發著可以把人凍僵的冷空氣,在幾個搭訕他的人都被他和氣卻冷淡地疏遠後,就沒有人會主動親近他了,除了吉他社、熱音社的人之外,他一概不來往。班上有幾個女孩剛開始總偷偷談論他,卻沒敢對他有所表示,似乎都在等別人先出去當砲灰。後來,她們就理所當然地轉移目標了。
這樣大概構成了他對李宇衡的第一印象:漂亮的搖滾少年,個性不好。
不過現在他對李宇衡改觀了。他想,李宇衡只是一個害羞男孩罷了,而且籃球天份很好,雖然很顯然地不熟練,可是跟這種人一起打球,讓他感覺非常興奮。這傢伙,是一塊沒打磨過的璞玉啊。
練完球,大夥嚷著要一起去吃冰,李宇衡說他得回家了,於是他走向車棚,其他人前往剉冰店,一路亂聊。
「欸欸,不覺得我們班滿有希望拿冠軍的嗎?」
「又不知道別班打得怎麼樣,五班和九班不是也有一些超強的?」
「小郭他們那一群喔?鳥掉了啦,每個都那麼小隻,我和阿洲隨便就可以把他們撞飛。」
「你白痴啊,小隻的更難守,你沒看到李宇衡多靈活喔?」
「他真的不好守,明明不懂籃球的,竟然學那麼快……」林至宥頓了一下,「喂,那個,如果我講我們班上隊友的八卦,會不會很缺德啊?」
「幹!有八卦當然要講啊!」說到八卦,小黑眼睛都亮了。
「好啦我講啦,可是你們不要亂傳喔。」他故作神秘,「我聽說李宇衡以前自殺過欸。」
夏廷洲覺得心臟狠狠地抖了一下。想不到小黑竟然接著說,「拜託,這不是大家都知道嗎?」
「屁啦,我不知道。」他馬上瞪過去。
「就去年還前年鬧很大的那個事情啊,中山國中輪暴案,十五個學生被退學。後來被強暴的男生和他馬子一起自殺,結果那個男的沒死成,還牽出另一個強暴犯,他媽媽的同居人。」小黑王立喬談起新聞事件或八卦總是如數家珍,「二班有中山畢業的,他跟我說那件事情的主角就在我們班,幹,你看我們班除了李宇衡之外,還有哪個男的會讓人起色心嗎?」
他說得沒有錯,李宇衡長得太妖豔了。那則新聞夏廷洲也隱約有印象,當初只覺得哪來這麼多噁心變態,連男的都要,不過對象是李宇衡的話,一切似乎合理多了──誰都知道,像女生的男生最容易成為霸凌對象。不過這時天兵肖仔卻接了一句:「什麼嘛,恁爸也會讓很多女人起色心啊。」當然,立刻遭到他們其他四個人的手刀爆頭攻擊。
「小黑,這我真的沒聽說過。明明就只有你知道吧?」林至宥正色問道。
「最好是啦,我們班女生已經謠傳一陣子了,只是沒人知道是真是假啦。」小黑滿不在乎的說,「如果是真的,那應該是我們這屆最大條的八卦了吧。老闆,一碗紅豆粉圓冰。」
大家也紛紛點了自己的冰品,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夏廷洲還在聽到這則八卦的震撼裡,想到那個嬌小的李宇衡受過那麼多殘忍的對待,胸口莫名地痛了起來。
「小黑,這個謠言還是不要再傳比較好。」他說,「不管是不是真的,這個殺傷力太大了。李宇衡人還不錯,又是隊友,你要有義氣啦。」
「我也覺得。」阿翔接口,「如果是假的就靠腰了,是真的那更糟,硬是揭別人的瘡疤,要是他再去自殺一次,你擔得起喔?」
大家都默默地點頭同意,這個話題也就此打住了,接下來的時間他們都浪費在批評英文老師上。
他家離學校其實不近,K中在市區,他家在市郊,跨過河的對岸就是縣政府轄區了,騎單車通學要花上二十分鐘。可是一來不想浪費錢坐校車或住校,二來自己騎車比較自由,夏廷洲的老爸不怎麼管的,機車沒在用時他還可以騎機車上學,小城的警察不管事,他加件風衣,警察也看不出他是高中生,讓其他同學都十分眼紅。
和李宇衡熟起來以後,他發現他們竟然同路。李宇衡家更遠,過了河還要往下游騎好長一段,那裡已經接近海口了。夏廷洲無法想像那樣纖細的一個人竟然是吹著海風長大的。漸漸的,他們打完球後會一起回家,在河堤邊道別。更久以後,偶爾他還會在李宇衡背著吉他的日子裡聽見他的歌聲。
不過,這都是在班際籃球賽打完後才發生的事。
班際籃球賽,他們非常爭氣地過關斬將,靠著快速前鋒、聰明後衛和暴力中鋒,一路打到了冠軍戰。冠軍戰的對手是九班,他們最有威脅力的球員,當家後衛錢逸明,正是李宇衡那個樂團的主唱。
「唷,阿衡,想不到我們要在球場廝殺了耶。」錢逸明痞痞地搭上李宇衡的肩,讓夏廷洲看了莫名地不痛快,「聽說你因為這幾場籃球賽,收到了比山還高的情書和巧克力噢,分我一點好不好?」
「聽你在屁,阿鬼,我對你最大的尊重就是把你幹掉。」李宇衡冷冷地伸出右手。
兩人握手時,夏廷洲聽見錢逸明低聲對李宇衡說了一句:「別跟這些籃球小子耗在一起了,把你的手留著彈吉他吧!」
夏廷洲在一旁微微不悅地皺起眉。一散開,李宇衡就轉頭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放心,一起加油。」
他只覺呼吸一窒。李宇衡的臉龐綻放如花朵,陽光在他輕軟飛起的髮上盪開;他的步伐輕靈,有些單薄的肩背不畏風雨似地挺直。他是他見過最美的風景。
「幹!王子,你在夢遊喔?」在將近一分鐘魂不守舍的恍神而被肖仔巴頭後,夏廷洲清醒過來,趕緊回神,跟上戰局。最後他們以兩分之差險勝了九班,順利贏得冠軍寶座。但在夏廷洲被全班啦啦隊瘋狂潑水、和全體隊友互相擊掌擁抱的時候,他望向神情淡然卻也顯得開心的李宇衡,腦裡轉出了一件和贏球完全無關的事。
在恍神的那一分鐘裡,他知道了為什麼自己要從頂樓上逃走,為什麼心臟會時不時的胡亂跳動。他發現他好像,好像愛上李宇衡了。
心臟依然猛烈地振動著,世界好像一瞬間亮了起來;他有一點害怕,但並不困擾。
英文老師只說過一句有道理的話:History repeats itself.
七、
把自己跳舞似地張揚著,每一秒都可能驚心動魄。我想這是打籃球給我最多的東西了吧,在那片鬥技場上,我享受恣意揮灑汗水的快感,那很舒服,是有限度的體能挑戰,而且目標單純,和我從前遭遇的血腥打架、玩命肉搏全然不同。看著同學們一張張純真的臉龐在球場上接受陽光浸洗,可以暫時忘卻我對自己、對身體、對團體活動的反感。
籃球是逃避現實的方法。那和練團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練團對我來說,更像是某種夢想的實現。
「嘿,時間到了喔!」櫃台的漂亮女孩打開練團室的門,探頭說道。
「馬上好。」不用收器材的Kevin拎著鼓棒,對女孩眨眨眼。「等下有沒有空一起吃飯?」
「沒有,要和我男人約會!」女孩輕笑了一下,關上門。
「幹,全世界的正妹都死會了是不是?」
「反正快成發了,表演得好,自然會有妹來把你,急什麼。」冠群涼涼地說著,一面捲起導線。
「幹,彈吉他才把得到妹吧,阿衡,上次隔壁班的小佳找你出去告白了對不對?」
「呃……」怎麼我又被捲入戰火了?
「誰誰誰?是不是眼睛很大、綁馬尾、常穿過膝黑襪的那個?」阿鬼一聽到八卦立刻眼睛亮起來。
「就是她,二班班花小佳喜歡我們家阿衡噢。」Kevin用一副「我的女兒要出嫁了」的噁心表情說著。
「啊我又沒答應她,你們在興奮什麼?」應付不熟的女孩,完全就不是我的強項。
「就憑這句話,你已經是全校所有男生的公敵了,阿衡。」
真的很無奈。兩個月前,籃球賽開打以後,我的抽屜就開始時不時出現香水信紙。這類的情書有些還粉紅信紙、畫著愛心,加上撲面而來的人工香料氣味,令我無言。我以為這是漫畫裡的誇張情節,想不到現實中還真的有。
女孩們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我沒有任何使人幸福的能力,只會帶來災難。
熱音社的成果發表會很盡興。學長姊們拿學務處補助去租來的音響設備實在不錯,我們團那天表演了三首翻唱曲、一首自創曲,還把炫技玩得淋漓盡致,台下一片尖叫鼓掌聲,花束堆滿後台,我有股一口氣力氣全部放盡的爽快感。
「乾杯!」和一大群熱音社的同學一起舉起手中的飲料,我們慶祝這次成發的大成功。
「學弟,你們團真的很棒,以後熱音社靠你們啦。」阿鬼身邊的學長拍拍他的肩膀。
「學長,那種事之後再說啦,我們可不可以先找一台卡車,把大家剛才收到的花全部插在一起,弄成自製電子花車,還有我想做那卡西……」阿鬼說著,大家已經笑成一片,我們另外三個團員一起巴他的頭,大叫:要起肖自己去啦。
不過說真的,看堆在牆邊的花束,有來自謝伯母的、來自幾個班上女生的、幾個吉他社同學的,還有那幾個打籃球的熱血笨蛋的,讓我感到莫名的窩心,像一股輕柔的暖流,把心裡某個焦躁的地方熨燙得很踏實。
這些人、這些花和卡片、這些笑聲,我都不曾膽敢企求。
但我也知道,總有一天,這些溫暖的人們也都會從我身邊離開。
學期結束前的倒數三星期,我們正在把握最後玩樂時光的期間,一個學姐在放學時叫住我。
「李宇衡。」
那時我和夏廷洲走在一起,看見學姐,認出了她是吉他社的小杜學長的女友,常到社辦找學長。但最近卻很少看到她,聽說兩人大吵了一架,關係正惡劣。
「學姐什麼事?」
她目光銳利地盯住我。「你離小杜遠一點,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
「我不知道學姐在說什麼。」
「還裝傻?」她眼神更凶狠了些,「總之,你再給我嘰嘰歪歪地搞什麼噁心東西,我一定會讓你難看。」
她撂下狠話,轉身就走了。我根本沒有辯解的餘地,但我想,無論我說什麼,她也都不會相信吧。我只能聳聳肩,當作被瘋狗咬了。
可是阿洲顯然比我還生氣。
「那女的起肖喔?你怎麼惹上她了?」
「沒有啊。」
「那個什麼小杜,誰啊?」
「她男朋友,吉他社的學長。」他一副很在意的樣子,我只得應付一下這傢伙的好奇心,「我跟他不熟。不懂。」
阿洲卻若有所思的樣子。「你可能真的該離那個學長遠一點。」
「我沒有跟他靠近過啊。」我怎麼可能和人拉近距離?像阿洲和我的關係已經是我能接受的親近上限了。
「好好好,隨便你啦。」他朝我擠眉弄眼,「要不要坐我的歐多拜回家?」
「免啦。」我揮揮手,轉身往另一邊,「我走那邊,掰。」
是我的錯覺嗎?阿洲好像不太開心。不過算了,那也與我無干。時常被眾人簇擁著的籃球王子阿洲,這個受歡迎的陽光帥氣男孩,應該要有個校花級的女朋友陪著,不該待在我這種見不得光的人身邊。
就在這件事發生的下個週三,我午休時間獨自窩在社辦練琴,門把轉動,一抬眼,正是小杜學長推門進來。
「學長好。」
「怪了,我們這些要辦成發的高二高三生都沒來練,你倒是練得很勤嘛。在練什麼?」
「佛朗明哥的演奏曲。」我停下手指,「小高學長有譜,還放古典吉他在這,我就自己練了。」
他湊近一看,「哇靠,看起來好難。欸,小高他喔,演奏曲只會彈半首《愛的羅曼史》,就半首而已喔,把到妹之後就沒練後面的那一半了。」
好一個蠢到極點的八卦。我還正笑著,小杜學長卻轉過頭來覷著我的臉,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靠近,貼上我的唇,吻了我。
「唔!」我像被火燒到一樣,一把推開他。學長坐倒在地上,眼睛卻還緊緊地盯著我。「李宇衡,我和我女朋友分手了。我喜歡你,和我交往吧?」
太扯了吧?我真的太大意了。現在我才知道阿洲指的是什麼,他旁觀者清,卻也怕被我誤會。
「學長,我不可能答應。」我退到窗戶邊。
「你拒絕了那些女生,難道不是因為你愛男人?」他微微瞇起眼,「還是因為你覺得我不配?」
天啊!告訴我該拿這種打死不退的人怎麼辦!
「我只喜歡一個女生。」我決定正面迎戰。
「喔,但她死了,不是嗎?」他唇邊勾起微笑。
這句話像雷一般劈中我。為什麼有人知道尚文的事情?謠言已經流傳開來了嗎?
「不然,別提喜不喜歡吧,李宇衡,和我幹一砲怎麼樣?我想上你,想得快瘋了!何況你對做這件事,應該不太陌生。」他說著,往我這邊欺身過來。
你會為這句話付出代價的。我想著,而身體動作比腦袋還快,在他碰到我肩膀的那一刻,我對準目標,直接一拳打向他的胃。他低吼一聲,按住肚子退了開來。
「幹!」
他現在痛的程度,應該還沒辦法以正常速度走路,於是我走向門口,「不管你聽到什麼謠言,你都只要記得一件事:不要挑釁我。」
打開門,我飛快地衝回教室。
寂靜的午休時間,我喘氣的聲音格外清晰。教室裡只有兩張椅子空著:我的、阿洲的。我不知道阿洲去了哪裡,但我知道太平日子結束了,不管是樂團團員、吉他社員,還是阿洲與他那一票球場弟兄,都會轉身背向我。
小杜學長沒追過來。但我知道他將要做什麼、還有那個學姐會怎麼對付我。這些人沒什麼創意,他們的招數多半和我過去遇到的差不多。學校不能待了,我收拾好書包,直接到車棚牽了我的腳踏車,飛馳出校門。
雖然伯父伯母都去上班了,我還是不能回家。這種私人資訊,班級通訊錄上都寫得清清楚楚,要是他們聰明到會作功課就不好了,我不能給謝家找麻煩。還是去河堤上閒晃吧。午後的陽光燦爛極了,風吹在身上十分舒服。今後,我也只能擁有這種形式的寧靜了。
我很習慣一個人戰鬥,也幸好現在身邊已經沒有人會被我連累。尚文教會了我快樂與痛苦,教會了我如何與人相處,同時也讓我知道,無論如何,最終我仍必須選擇孤獨。
我躲在樹蔭下看小說直到傍晚。走上堤防的時候,我看見一隻瘦小的貓朝我這邊走來,看起來還不足三月大,黑白兩種毛色在牠身上混合出彷彿穿著西裝的樣式。我想到中午沒喝完的牛奶還在書包裡,於是掏了出來,倒在水壺蓋子裡,蹲下來把它放在地上。小貓和我目光交會,牠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乖順地靠了過來,把牠毛茸茸的可愛小臉埋入蓋子裡。
我伸手撫摸牠形狀優美的背脊,這隻貓兒似乎並不怕我,就這樣任我用手指梳理牠柔軟的毛。天色漸漸暗了,剩下城市邊緣還籠著一片橘紅的雲層,點點燈火也沿著河岸亮了起來。小貓舔光了蓋子裡的牛奶,我把牠抱到膝蓋上,牠掙扎了一下,也就依從了我,窩在我的制服長褲上,半閉著眼發出呼嚕聲,挺舒服似的。
「野貓先生?」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我懷中的小貓順著這句叫喚「喵」了一聲。
一個穿著有點髒了的白T恤和卡其短褲、約莫十二歲上下的小男生快步跑到堤防下方。他疑惑地望著我,又看看我大腿上的貓咪。
「你的貓?」我站起身,把那隻小貓舉起來。
「不是,牠是我的朋友。」男孩圓圓的大眼睛裡沒有絲毫雜質,他三兩下跑上堤防,接過我手上的貓。「野貓先生,我帶了魚來給你——」
我忍不住微笑,這小傢伙,鐵定是從家裏藏了晚餐的菜色偷溜出來。
「大哥哥,你也不想回家嗎?」小貓狼吞虎嚥著牠的新鮮現宰魚時,小傢伙轉過頭來問我。
「你不想回家?」我反問他。
「嗯。爸爸和媽媽在吵架,我不要回去。」
「你的魚哪裡來的?」
他指指街道上那間海產店。「從他們廚房拿來的。」
「你不回家,那晚上睡哪裡?」
他又指向另一邊,「睡在那個空空的工廠——」
那個廢鐵工廠。我無數個夜晚的惡夢場景。
「不要再去那裡了。」我蹲下來,平視他好看的大眼睛,「弟弟,那裡常常有壞人,被他們看見的話,他們一定會欺負你。你不想回家的話,可以去住在同學家,也可以來找我,但是千萬不要待在那個工廠裡。」
小傢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阿衡。」
「我是桂桂。」他衝著我笑,「阿衡哥哥,以後不想回家時,我就來這裡,你不想回家時也來這裡,這樣我們就會遇到。你是野貓先生的朋友,所以我們是朋友。」
很可愛的孩子,和十二歲時的我天差地遠的好孩子。我揉了揉桂桂的頭髮,說:「好啊。」
貓兒吃完了魚,正心滿意足的用舌頭梳理牠一身潤澤的短毛。桂桂走到牠身邊蹲下:「阿衡哥哥,野貓先生很討厭被人碰,可是牠讓你抱,牠一定很喜歡你!」
「為什麼你叫牠『野貓先生』?」
「因為牠沒有家,又穿西裝,而且很驕傲的樣子。」對於這麼一個饒舌的名字,桂桂倒是解釋得頭頭是道,「我剛認識牠時,牠根本不理我,所以我想說要有禮貌一點,就叫牠野貓先生,結果我們真的變成好朋友了。」那隻小野貓立刻回應似地叫了聲:「咪。」
真是兩個不可思議的小傢伙。我們沿著河堤閒晃到八點左右,然後野貓先生對著我們喵喵兩聲,便自顧自地走了。桂桂說野貓先生要回去自己的秘密基地,於是我就帶著桂桂到阿婆家。
桂桂很喜歡阿婆,阿婆也顯然很喜歡他,「桂桂,你沒阿衡小時候漂亮,可是比他乖好多。」好吧,我有同感。
我打電話回去謝家向伯父伯母報平安,免得他們擔心。他們說我的同學去找過我了,拿一張考卷作業給我。他們問我為何早退,我只說身體不舒服。之後,我和桂桂用微波加熱享用了阿婆冰箱裡的剩飯,然後洗了澡,撲上清香的塌塌米。桂桂小朋友很快就入睡了,留下我一個人望著天花板失眠。我飛快地在腦裡預演以後即將發生的事件,再次面對這種惡夢,我已經比當年謹慎許多。於是,我決定隔天一早就去買一把好用的蝴蝶刀。我會去學校,不能一直待在阿婆家逃避事情,這是我遲早要面對的。很簡單,不過就是繼續打架而已。
對不起,尚文。妳曾在日記裡寫,說我從不傷害別人,但這不是真的。我一直在對抗他們,我唯一的方法就是還擊,然而卻也傷害了妳。我不聰明,當被逼到懸崖邊時,除了傷害那些傷害我的人以外,我不知道更好的解決方式。
你只能看著一個方向,但沒關係,有我為你看著另一邊。
八、
夏廷洲煩躁了一整個下午。午休時間他和小范去頂樓抽菸回來之後,他就發現李宇衡的書包不見了。整個下午,李宇衡都沒出現在教室,於是他直接殺到吉他社辦,那裡的人卻也說整天都沒看到他。最後一節化學課,老師發了考卷要大家拿回去當作業,於是放學時他便帶走了李宇衡的那一份,踩著腳踏車直奔他家。
夏廷洲從沒去過李宇衡家,但他知道在哪——那個靠海的鄰近小鎮。只要過了河,順流而下,不久就能找到通訊錄上他家所在的那條巷子。
他找到了那棟老舊但乾淨的透天厝,有些緊張的按下門鈴。前來應門的,是一個略顯消瘦的中年女子,夏廷洲不禁疑惑,如果當年強暴案的受害者真的是李宇衡的話,那這棟房子實在不像他那被新聞描述成「不負責任」的母親能負擔得起的,而眼前這位婦人也與李宇衡在五官上全然不似。
「你好,有什麼事情嗎?」婦人的聲音和她的氣質一樣,十分溫和。
「阿姨,我是李宇衡的同學,他今天先回家了,我拿老師交代的回家作業來給他。」
婦人露出微微疑惑的模樣。「但宇衡還沒回家……啊,我大概知道他會去哪裡,作業給我就行了,謝謝你。」她感激地微笑。
她的態度消除了他的緊繃。他也回給婦人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揮揮手,轉身準備離開。
「同學,不好意思,我可以請教你一下嗎?」婦人的聲音再度傳來。
「嗯?」他轉身折回來。
「你和宇衡……平時熟嗎?」
「還不錯,我們常一起打球。」
她顯得有些驚訝。「我不知道這孩子除了音樂,還喜歡其他的東西。」她微微歉然地對夏廷洲說,「我一直很擔心宇衡,但我不是他的媽媽,所以也不敢對他的事情過問太多。他脾氣可能怪了些,但是個很善良的孩子,還要麻煩你多照顧他。」
夏廷洲感到有些心虛。這明明是顯而易見的:婦人不可能是那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他更害怕被她發現自己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對李宇衡有著說不清楚的迷戀,忍不住一陣臉紅,當下只得急急地說:「我一定會的!阿姨我要趕快回家了,掰掰!」
踏上單車,他回頭望向已經關上門的屋子,才注意到門牌下方一塊金色的小牌子,有著屋主的姓氏:「謝寓」。婦人究竟是李宇衡的誰,是他的親戚、還是寄養家庭母親?他帶著滿腹疑問,以及一些「更靠近他一步了」的竊喜心情,回到自己家中。
李宇衡對夏廷洲來說,還是非常神秘。李宇衡沒有回去他住的地方,無從問起他的狀況,對他早退的原因依然一無所悉。但夏廷洲不懷疑自己這段時期以來時常起伏不定的心情確確實實是因為喜歡他,困難的是去承認自己或許是同性戀這件事。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甚至國中時就交過女朋友了,但他必須誠實面對:在看見李宇衡時,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隨、他的心臟時不時地加快跳動——而這些症狀,比當初面對可愛的小女友時,還要激烈十倍。
為此,他躲在網咖的角落裡偷偷搜尋了關於同性戀的資訊,每看一段資料,他就要回頭注意一下有沒有人在偷窺他的螢幕。
他不能讓任何人發現。這種見不得人的秘密,即使是坦然如他的人,也知道一旦公開後,會遭遇什麼下場。他幾乎可以想見幼稚和肖仔皺起眉頭,用責難的眼神盯住他;阿翔目瞪口呆,訥訥地問他是不是發燒了;小黑見獵心喜的眼睛閃閃發亮,用最戲劇化的口吻和所有認識的人報告這個價值連城的大消息。
不能說,死也不能。
一早,在往學校的路上,等著最後一個紅綠燈時,一個眼熟的身影悠悠滑行到他右前方停下來。
「李宇衡!」
那人沒有回頭。
「幹!阿衡,叫你啦!」
李宇衡轉過來,在陽光下把眼睛瞇得細細的,淡淡地說聲:「早。」
「你昨天怎麼了?」
他不答。沉默裡,夏廷洲還是緊緊盯著他。一會兒,李宇衡忽然開口:「你昨天是不是送考卷作業去我家?」
「呃,嗯。」
「謝謝,但以後不要再這樣了。」他對上夏廷洲的眼睛,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嚴厲,「不要管我的事。」
綠燈亮起,李宇衡一踏地,飛快地向前騎去。
夏廷洲愣在那裡,像個被當面退回情書的小男孩,一臉的錯愕與失落。
「喂,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他追上去,朝李宇衡大吼,「我關心你不行嗎?不好嗎?」
李宇衡沒有回答,只是將踏板愈踩愈快。
夏廷洲不死心地繼續吼,「你到底在靠北什麼你說啊,我當你是朋友才管你的,我理你爽不爽!」
聽到這句話,李宇衡的腳停頓了一下。
「夏廷洲,你很好,但我不需要朋友,就這樣。」
夏廷洲懂了。他左手輕按煞車,讓自己落到後頭去。
兩個少年一前一後,默默地將腳踏車騎進校門,停好車,走進同一間教室,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夏廷洲從有記憶以來,自己就極少單獨行動。他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因為母親長年病痛在身,他會做很多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會做的事情,煮飯洗衣之類的。他從小就是街坊的囡仔王,大概因為個子高,連比他大的孩子也不敢得罪他,小一點的更是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面,對他言聽計從。到了國中,他被學長拉進了籃球社,從此愛上籃球,更成為眾所矚目的風雲人物,他幽默、功課好、五官深邃端正,從沒被欺負排擠過,雖然自己不欺負同學,但也未曾對所謂邊緣異類伸出援手。
「朋友」的存在之於他,是天經地義,他想像不出沒有朋友的生活。當然,更沒有任何一個被他視為朋友的人,對他說過「我不需要你」這句話。
囂張個屁啊!夏廷洲不禁恨恨地想著,一面把歷史課本上的人像塗成青面獠牙的怪物。可是生氣歸生氣,他還是忍不住覷著左前方角落裡李宇衡纖細的背影,偷偷嚥了下口水。他實在想不透,作為一個每星期至少一起打球三次的球伴,自己哪裡不夠格當他朋友。想起李宇衡冰冷的眼神,他難受得像喉嚨裡卡了個什麼,吞不下也出不來。
放學時,李宇衡迅速地消失了。於是他隨便套上書包背帶,跟著追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敢這麼做,李宇衡顯然不會喜歡被跟蹤,但自己反正已經被討厭了,所以再被討厭更多也沒差吧。
在樓梯口,他看見兩個學長一左一右架住了李宇衡。「不想把事情鬧大的話,就安靜跟我們走。」夏廷洲隱約讀出一個學長的唇形。李宇衡不作聲,好像無所謂似地被他們架著走;他則在後面保持一段距離跟著。
他們逆著放學的人潮,上到了頂樓。夏廷洲躲在門板後面,看見空蕩蕩的頂樓上,站著三個穿著便服的男人,還有那個上星期找過李宇衡麻煩的學姐。
「李宇衡,我們又見面了。」學姐勾起嘴角,要笑不笑地說。
李宇衡依舊沉默。
「我想說什麼你應該都知道,直接請這幾個朋友來和你溝通吧。」她笑著退到了一邊,三個便服男圍上前,李宇衡仍被架著,一個男人朝他迎面一拳揮去,李宇衡上半身受制於人,左腳卻當機立斷的往前飛踢,正中那人下巴,那人立刻向後栽倒。
氣氛變了。李宇衡同時不知怎地扭住了那兩個學長的手腕,兩聲清脆的「喀啦」同時硬生生地爆出,接著就是悶痛的嘶吼。他們鬆手跪倒的瞬間,另一個便服男子提起旁邊地上的球棒往前一踏,往李宇衡的後腦杓打去。
夏廷洲終於忍不住,想也不想就衝了過去,把那人從旁撲倒。另外一人立刻拳腳招呼過來,夏廷洲迎身過去,閃過拳頭,往那人的肚子上一踹,豈知腳踝立刻被捉住,那人使勁一甩,他飛滾到一旁地上。
「這個幫手不怎麼樣嘛!」那男人笑道。此時,李宇衡正在和另外兩人纏鬥,夏廷洲看見他和對方其中一人手上都已經多了把亮晃晃的尖刀。
李宇衡頭也不回地喊:「幹!你來做啥?」
「你不要我管,我偏要管你。」夏廷洲站起來,咬牙說道。
「閃邊,恁爸沒閒。」他看見他狠戾的神色,那兩人的臂上、肩上已經多了幾道鮮紅的傷口。另一個人抓回球棒,緩緩逼近李宇衡。李宇衡並不分神,但又對夏廷洲喊了句:「要跟來就不要拖累我!」
「那隻小兔子說得沒錯。」男人再度逼近夏廷洲,臉上仍帶著笑,「聊完了?我要動手囉,帥哥。」
一記重拳往他的腹部打來。夏廷洲險險地避開了,他不再試著思考這些人的來歷,也不再疑惑為何李宇衡會帶著刀、還知道怎麼卸人關節。他毫無經驗,只能憑著本能加上從漫畫和電影裡學來的三腳貓招數,認真對付眼前壯碩的男人。
但他終究沒能打倒這個人,還弄得一身傷。最後快撐不住時,是李宇衡一刀狠狠命中,砍傷了一個傢伙,那人血流如注,李宇衡揚言再來就要斷手斷腳,他們一群人只得撂下狠話,拖著傷患逃去包紮。夏廷洲身上熱辣辣地痛著,全是瘀青和破皮,幸好沒有骨折。他看著同樣滿身是傷的李宇衡默默掏出面紙,擦拭身上和蝴蝶刀上的血跡。
「為什麼?」
他抬眼望他,面無表情地沉默。
「……你好像很習慣?」
李宇衡抿緊了嘴唇,盯著他好一會兒,才平靜地說:「我從小被強暴、被圍毆、還曾經被輪姦,你以為我是怎麼活過來的?」
夏廷洲感覺像被雷擊了個窟窿,太過巨大的痛苦麻麻地打下來。從別人口中聽到流言是一回事,當事人自己說出來的衝擊卻是千倍的強。他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男孩,是怎麼超乎他的理解。
他靠上欄杆,右手滑進書包側袋,摸索出皺皺的紙盒。「抽不抽?」
李宇衡點點頭,走近他身側,他擋著風,點上一支,遞過菸和打火機。
「從來沒有人是因為喜歡打架而打架的。」
李宇衡點燃手上的菸,吐出一團白霧。小小的橘紅火光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溫暖。夏廷洲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俊秀的側臉看,並不接話。
「你懂嗎?那就像是被逼到懸崖邊,不得不轉身反抗,要不,下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我就是這樣,快死了,奄奄一息,卻死不了,因為還有一些他媽的動物本能。」
「……喂,李宇衡,你剛才說的話比你從開學到現在說過的還多。」夏廷洲低聲開口。
李宇衡轉過頭來,衝著他笑開了。
夏廷洲臉上一紅,趕緊撇過頭,望向遠處暮色裡的萬家燈火。他們默默地並肩抽著菸。空氣裡有什麼東西微妙地改變了,李宇衡非常清楚,這表示至少有一個人,會站在他的背面,同他一起戰鬥。
「喂,多謝你的雞婆。」清澈的嗓音微微沙啞的說。
「我會一直在的。」一旁低沉的聲音溫柔地回答。
.....待續。全文試閱可上PTT搜尋作者laluz。
這是一份絕對誠實的紀錄,只不過我用小說的形式去書寫它。所有的文字都是我烙得深深的、絕無可能忘懷的回憶。不是我作為第一人稱的部份,則是我整理那些人們留下來的文字及我們的書信對話之後,拼出來的全圖。
我可以對全世界說謊,但我不對自己的文字說謊,它們之於我都是血淋淋的真實。
好,我要開始說故事了。首先你必須知道一件事情,你可以笑我膚淺,但我真心認為,生了這麼一張臉是我人生最不幸的一件事,這一切所有不幸,都從這張該死的臉開始。
楔子
「從來沒有人是因為喜歡打架而打架的。」
李宇衡點燃手上的菸,吐出一團白霧。小小的橘紅火光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溫暖。夏廷洲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俊秀的側臉看,並不接話。
「你懂嗎?那就像是被逼到懸崖邊,不得不轉身反抗,要不,下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我就是這樣,快死了,奄奄一息,卻死不了,因為還有一些他媽的動物本能。」
「……_喂,李宇衡,你剛才說的話比你從開學到現在說過的還多。」夏廷洲忽然低聲開口。
李宇衡轉過頭來,衝著他笑開了。
夜色深沉。
我們在空無一人的頂樓抽著菸,看城市的人工繁星點點。阿洲今天比平時沉默多了,但是就這樣子站在一起,很令人安心。
我身上正熱辣辣地痛著,滿身的傷口兇猛地叫囂。阿洲也是,因為我的緣故。無論如何,我很感謝他。無所謂,我不需要救贖,也沒有誰或什麼能救我,但有個人一起受傷的感覺,倒是令我感到十分溫馨可喜。
那隻貓兒又繞到我腳邊,毛茸茸的尾巴輕輕一勾。
「嘿,就像你一樣,對吧。野貓先生。」
母親,我不懂自己為何而生。
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爸爸不見了。
我不曾吹過生日蠟燭,但我記得爸爸離開之前的日子。他會唱歌給我聽,會抱著我說生日快樂。爸爸不見之後,媽媽每天傍晚出門,到早上回來,有時是中午,我從不確定她究竟何時下班。她白天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生氣。
媽媽很漂亮,是那種鄰居朋友都會忍不住誇讚、走在路上也老是被陌生人盯著瞧的女人。但只要她一生氣起來,眼睛眉毛都皺在一起,我就覺得她不漂亮了。而且她一生氣,就拿衣架打我。
樓下的阿婆常常看到我,就心疼的摸摸我紅腫的臉頰手臂說:「擱受傷啊?恁媽媽怎欸擱給你打!唉呦,真沒良心,這個賺食查某……」
每次她說到這就會住了口,搖搖頭,嘆口氣,然後拉我進她家去擦藥。
媽打我,也沒關係的。因為她那麼生氣。如果打我能讓她開心一點,那就打吧,我沒有很怕痛。
我會趁她不注意時,溜出去和附近的小孩一起玩。我們五、六個小鬼總是湊在一起跳房子、玩鬼抓人,或是比賽誰能避開王伯伯家凶惡的大狼狗,偷摘到他家的龍眼。沒人陪我時,我常努力扛著爸爸留下來的吉他,到旁邊的河堤偷偷地彈。我總是張著顯然太小的手掌按弦,直到手指痛得要命,卻怎麼也彈不出收音機裡的那些旋律。可是我喜歡撥過金屬弦,聽它們發出鏘鏘的聲音,想像自己像爸爸一樣可以彈唱那一首首好聽的歌。
只是,我滿七歲了。上了小學後,什麼都變了。
我最不喜歡的是,家裡多了一個叔叔。
叔叔不是我爸爸。他不像爸爸那樣溫柔,他高大粗壯,時常不穿上衣,也時常和媽媽大聲說話。如果我插嘴,他就會惡狠狠地丟給我一句:死猴囝仔,賣給恁爸靠北。
我不喜歡他,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怕,讓我想逃。可是我不敢告訴媽媽,每次沒寫作業被老師罰站時,我都傻傻地想著,如果爸爸來救我走就好了。
那一天,天空變成了灰色。媽媽剛出門工作,我三年級,剛放學回家。
「阿叔。」開了門,我照往例問好。
「阿衡,過來。」他轉過頭看我,「書包放下。」
我把書包丟上沙發,想去冰箱找汽水喝,不料被叔叔一把拉過去。
「不聽我的話?」
我嚇得抬起頭,發現他的臉很紅,連眼睛都紅了。
「我沒有……」
他重重地哼了一下:「我要處罰你。」
他說著,脫下了自己的褲子,露出他那粗黑的、用來尿尿的東西。「張開嘴巴,給我含住。」
我嚇傻了。
「幹,你是聽到沒?」
「我不要!」我尖叫,往門口跑。
他從後領將我一把捉住,用力按下我的頭,一面連聲的罵。我用力闔上眼睛,把嘴巴閉得死緊。那個東西撞到了我臉上,噁心的感覺讓我差點失聲尖叫,我只能努力忍住……
他扯住我的頭髮,在我臉上打了兩巴掌。我瞪他,往他的臉上吐口水。他狠狠把我摔到牆邊,罵道:「你這小鬼也太犯賤!」
他走過來抓住我,我死命的尖叫掙扎,他把我壓到牆上、拉下我的褲子,然後我只感覺一陣恐怖的劇痛將我刺穿—--
我在一片黑暗中醒來,有個粗啞的聲音說:「敢給你媽講,我就把你們兩個都殺了。」
恍惚之間,我感覺血不斷從傷口流出。可是,為什麼會這麼冷?
「記住,是你天生賤貨,欠人操。」
為什麼我的身體一動就痛?我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音!
從那之後,天空就沒有再放晴過。
我不敢和班上同學玩,怕他們知道了我的秘密。有些女生會問我家裡的事,我什麼也不敢對他們說。我怕,說了之後他們就要嫌我髒、瞧不起我。我知道自己很髒,不用誰來提醒。我知道,我和他們是住在不同的世界裡的。
可是他們因為這樣開始討厭我了。從四年級之後,班上的男生罵我啞巴、孤僻鬼,罵我娘娘腔。他們開始故意潑我水、在我課本上塗鴉。
我能說什麼呢?我討厭他們這樣做,但也不真的無法忍受。跟被叔叔一次又一次的壓在牆上、或帶到頂樓強暴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
對了,「強暴」。不久前我才在某個演講上聽主任說到這個字眼,然後我立刻知道了那是什麼、我被做了什麼。就是這個詞。我從禮堂偷偷溜走,躲到儲藏室裡哭。
我想跟主任說,其實他不知道強暴是什麼意思。那不是「脫掉你的衣服、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情」而已,那是把你的身體弄髒、把你的所有快樂都奪走。
「李宇衡,你身體不舒服嗎?」好幾次上課時,老師問我。
對,我很不舒服,我的肚子翻攪著,我的身體滿滿都是傷口。但是我搖了搖頭,說沒事。手腳上的傷,是跌倒的、自己刮到的、被廟裡的香燙到的。我一次次這麼說。
他不只一次威脅我:「你敢讓任何人知道,我就殺掉你媽。」
媽媽已經很久沒和我說話了。可是我不想要她死,她是我媽媽。
五年級以後,那些男孩子愈來愈過分了。在沒有人注意的學校角落裡,他們通常三、五個人一夥毆打我,用拳頭,用釘鞋,用棒球棍。我每每被揍得滿身瘀青,見血、破相也是常有的事。他們其實很膽小,只要見了血就一哄而散。我自認也不懦弱,幾次以後,我開始不干示弱的打回去,開始躲避、回擊,讓他們跟我一樣掛彩。漸漸地,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如何扭轉手腕和手臂,就這樣,狠狠的直接單手讓每次負責壓制我的同學關節錯位。他們沒人有種單獨行動,於是我自己先去堵挑弱的,把他們打得比我還慘,常帶頭的那幾個就會落跑了。我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有打架的天份,力氣也不輸那些高壯的男生──我可要自己打理所有家務,不像那些好命的小孩。後來,他們的揮拳抬腿在我眼裡都像是慢動作。
沒想到我反擊卻惹惱了他們,竟然落了六年級的學長們來幫忙,我再度一次又一次被他們圍毆得遍體鱗傷。還好我不怎麼怕痛,叔叔抽打、強暴我的傷,早讓我習慣了痛。我受了傷就躲在鄰居阿婆家裡養傷,也不去上學,他們知道我家在哪,但不知道我在樓下阿婆家。
我總是窩在阿婆家,隔了幾天再去學校,又被他們堵,如此反覆五六次以後,開始變成我分別堵他們,各個擊破。我有一把彈簧刀當武器,用從叔叔那裡偷來的三百元在巷口五金行買的便宜貨。一對一的情況,我永遠是贏家,他們大概都沒被人拿刀指著過。對於打鬥,我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
從此沒有人再敢招惹我,甚至沒人再敢說我像個娘們。沒有人敢說、也沒有老師知道,這個小學真正的老大,是我。
沒人教我該怎麼生存,也沒人要我生存。我讓自己活下來。
雖然我並不知道,活下來的意義何在。
給親愛的野貓先生:這是一份馴養宣言。
二、
謝尚文在國中開學第一天就嚴重地遲到了。好不容易找到班級教室,她悠哉地接受眾人的注目禮走了進去。
「是謝尚文同學嗎?」
「是,老師好。」她微微低頭,卻沒發現這動作反而讓她招搖的刺蝟頭更加顯眼。
老師明顯地皺了皺眉。「妳坐三排五號,快點就位,下次不准再遲到了。剛才老師交待過的事情你就問旁邊的同學。」
「是,對不起。」聲音和措詞倒是挺柔順。
「還有。之後頭髮不准剪到這麼短。其他人也是,大家都聽到了吧?謝尚文,下課後跟我去辦公室一趟。」
她僵硬地點了點頭,走到位子上坐下。
「現在我們來自我介紹。」
學號是按照先男生、後女生,以出生順序排的。全班四十二個,謝尚文排四十號。她撐著頭懶懶地聽大家的自我介紹,只覺得早餐在胃裏沉甸甸地消化,直要教她昏睡過去。忽然,全班隱約騷動了起來,她不情願地被引得清醒。
也沒什麼新鮮事,不過是一個男生走上講台。那男生個子不高,瘦瘦白白的,沒啥稀奇,服裝髮型也都合格,卻有著一張惹了議論的臉蛋。這世上好看的人不少,但漂亮到讓人一見就會著迷的,卻真的是稀有。這男生,相貌清秀得簡直像個女孩,不是一般的女孩噢,是那種每天抽屜裡都會被放情書的女孩。謝尚文正愣著,只聽到那個漂亮男生清澈的聲音說:「十九號,李宇衡。宇宙的宇平衡的衡。灣角國小畢業。」語調平板冷淡得很。謝尚文一聽就知道了,那不是羞澀,是全然地拒絕接近別人,也警告別人別接近他。
漂亮男生穩穩地飛快走下台,似是全沒注意到同學們的驚異。老師不禁又皺了眉,這孩子連給她開口阻攔的機會也沒有。
謝尚文倒是跟著他的身影轉過頭,瞬間和不遠處的那男生對上了眼。
他有一雙沉靜的眼睛呢,她想著。
這種無聊又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紹,當然是為了從一群無知的小羊中選出看似有些擔當的幾隻作為幹部。謝尚文的脫線天性讓她的自我介紹榮登全班最搞笑,她心灰意冷地心想定會當上康樂股長了,不料她壞心眼的新同學們竟表決通過了她當班長。
這對她可是晴天霹靂。她瞪向熟識的同學──這個海邊的小城鎮人口不算多,所以其實國中同學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會是同個小學畢業的。這班恰巧有兩個她的小學同班同學,就這樣沒義氣地提名了她。
「賣假啦,謝尚文妳最強了,妳不當班長誰當啊?」老同學涼涼地回她一句。
伸手狠狠比個中指,回頭時卻見那叫李宇衡的男孩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心臟竟然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
真的好像電視上的人,謝尚文想,他的父母必定是外貌出色至極的一對夫妻。謝尚文從小就自認是個男孩子,不曾對身邊的哥們有過心動的感覺,對長相可人的女孩子倒是心動過不少次。破天荒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好像對男生一見鍾情了。
可是偏偏這傢伙孤僻得很,去找他說話的人都被冷冷地打了回票,名符其實的一塊大冰山,神祕得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謝尚文從副班長的出缺紀錄上發現,他至少兩個星期會請假一次,每次消失就是兩三天,再度出現時,手臂上幾乎都帶著瘀青、鞭痕和抓痕。
從前和他同校的人都說他是灣角的幹架王,沒人打得過他。那個看來對人類毫無興趣的傢伙嗎?謝尚文不信地搖搖頭。
不過她倒是聽高年級的學生耳語說過:「沒長眼睛的才敢惹他。灣角出來的小混混都說,不能動李宇衡。別看他白白淨淨像個娘們,卻是天生的打架機器。偏偏邀他入夥,他也不屑,幹,有夠囂張。」謝尚文忍不住被這麼一番評語引得好奇心大起。
於是,在第一次工藝課的分組作業中,她就大膽去邀了從未交談過的李宇衡。「李宇衡,我們還少一個人,要不要跟我們一組?」唔,其實挺緊張的。
那男孩不帶溫度地看她一眼,倒是沒什麼敵意地聳聳肩:「好啊。」
她真的快停止呼吸了。
李宇衡的手很巧。謝尚文和其他組員們樂極了,全班都被難倒的竹片組裝飛機模型只有他們這組交得出來,一切都歸功於漂亮男孩那雙巧手。他在做工藝品時也毫無表情,即使是搞笑女王謝尚文在一旁耍寶,也不曾賞賜大家一個笑聲。沒有人喜歡他的態度,除了謝尚文。
「那傢伙眉頭有鬆開已經很給我們面子啦!」她倒是開心得很。萬年冰山肯用幾句「嗯」、「是啊」、「好」、「不要」來回應她,已經讓她滿足了。她竊喜著自己是全班與李宇衡交流最多的人,也真心欣賞這男孩。李宇衡不具任何攻擊性,他不算計誰,只是遠離群眾。他瘦小的身形是因為營養不足,他淡漠的神情是來自缺乏關心。謝尚文無可自制地只想待在他身邊。
「喂,李宇衡,」那天早上一如往常,她大剌剌地往他身邊一坐,遞給他一個飯糰,而李宇衡也默默地接過了。她忽然露齒一笑,發出了她的宣言:「我要當你好朋友,不管你想不想要,總之我就給你靠了。簡單說,你是野貓,但是我想養你。」
李宇衡握著飯團一愣,然後溫柔地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咧嘴而笑,也是第一次得到他一句完整的話語。
「野貓不能馴養。」他歛下眼眉,稍後又緩緩抬頭,「不過,是妳的話,歡迎餵食。」
握緊我的手,我會跟隨妳進入黑暗。
三、
每次想到尚文,我心裡總是泛起痛楚。
她把自己的所有毫無保留的給了我,不在乎我是否想要,也不在乎任何回饋。說她像燭火般照亮了當時的我,也不為過。
那個有著過短頭髮的清秀女孩是班長,人緣好得誇張。開朗、直率、中性、很傻大姐的她,人見人愛,卻只願耍賴般地黏在我身旁。一開始我也是萬分無奈的,想不到仍是被她漸漸地卸下了武裝,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別人都說我們是情侶,是班對,既然跳到濁水溪也洗不清,我們就隨謠言去傳了。我只知道她是世界上最在乎我的人,我們分享著彼此的所有情緒、包容彼此的所有任性。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但她領著我,漸漸我們靈魂相依。
可惜我不曾對她說過這些話。當時的我未曾把握時光,只會低聲叫她把數學作業本丟過來給我抄而已。
對不起,尚文,我沒能好好向妳說聲謝謝。
那是我們入學後的第二個寒冬。
「喂你,想感冒啊?」謝尚文說著,一件外套隨她右手的揚起兜頭落下。
「妳好囉唆。」眼睛瞪著下節要考的英文,我只能穿起外套,有氣無力地喃喃抱怨。
「哪裡不會?」她湊過來。
「呃,我一個單字都還沒背。」
頭上立刻挨了一記軟拳,靠。我繼續認命地把單字吞進肚裡。
「……李宇衡,你手臂又瘀青了。」
我壓下想叫她滾開別碰我的情緒,冷冷地答道:「嗯。」
「你不想說就算了。」她聳聳肩,別過頭看自己的書。
我用眼角偷偷覷她,心想真是個奇怪的女孩。每個注意過我身上帶傷的人,要不是刻意迴避,就是追根究底,非得要我尷尬不堪。每個人都有秘密,我的恰巧是最見不得光的那種,就讓我保有一些不多的尊嚴,那麼難嗎?也許就是因為尚文貼心地留好隱私的距離,才讓陰沉的我和爽朗的她,能夠如此服貼地相處。
只不過,尚文不知道,英文小考或其他什麼於我一點也不重要。每天我就在河堤騎單車閒晃、在樓下阿婆家看書打混,或看樂譜練吉他,除非缺錢,否則絕不回家。阿婆真的對我很好,她一個人住,兒子很少回來,她說我就是她的小孫兒。
我用媽隨興塞給我的零用錢買了很多唱片,這個小鎮上的唱片行能搜括到的搖滾樂專輯,我差不多每張都有了,還從網路上訂購了一些沒有代理進口的外國貨,用我媽胡亂扔的信用卡。但我沒什麼真正想做的事情,只在等有一天,我能強壯到足夠親手打倒那個強暴我的男人。但為什麼,我的身形不像其他那些男孩子一樣一天天的抽高,肩膀變得粗壯,胸膛變得厚實。我的生長依然慢吞吞的,單薄的軀幹,細瘦的四肢。尚文總開玩笑說,我害全天下的女孩都羨慕死了。是啊,她們多麼艷羨啊!這副嬌小身體和這張粉嫩臉孔。我的臉不是沒受過傷,可是傷口總是在一星期內癒合得乾乾淨淨,一道疤也沒留下。這件事真的是奇怪至極,我的胸腹、背上滿滿都是被強暴和打架留下來的疤痕,但從以前動不動就被劃臉破相,到現在我的臉依然完好如初,簡直像個詛咒。
既然不管是男人還女人都會被強暴,我他媽的乾脆去變性算了,長相還合格一點──我甚至曾自暴自棄地這麼想。
「喂,餓了。考完英文陪我蹺課去福利社吧。」尚文的聲音喚我回神。
聞言,我輕鬆地點了點頭,看她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
我和謝尚文是班對的八卦在學校裡沸沸湯湯地傳開了。據說是班上那群好事多嘴的女孩子起頭的,功課好又多才多藝的謝尚文在我們這屆有名得很 (但她說賣牽拖,說我才惡名昭彰,可是我還真不知道得罪了誰,除了以前灣角的那些蠢蛋),於是這則小道消息成功的把我們送進了輔導室,八成是因為尚文太有前途,而我卻糟糕得連老師都覺得礙眼,否則他們可沒勤勞到去干涉男女學生交往。當時尚文似乎全不在意,還用從一些從心理學之類的怪書學來的名詞,笑嘻嘻地和輔導老師辯論「男女之間純友誼的可能」,把老師氣得摔門趕人,我們跑到走廊上笑得快喘不過氣。
我和尚文開心地蹺了課,窩在屋頂吃吃喝喝,然後像所有早熟叛逆的國中生一樣,摸出在書包裡壓得扁扁的軟包香煙和打火機,抽菸聊天,一切都如每一天虛度的日常生活同樣,不能更加平靜。
尚文抽菸是被我帶壞的。我原本因叔叔的緣故而恨透了菸味,不過,去年冬天時,因為叔叔不滿我在被強暴時的毫無反應,用皮鞭抽打我全身,我痛得慘叫,和他狠狠打了一架,結果傷得奄奄一息,真的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施虐,我終於騎單車逃了出去。當我半夜抖索著徘徊在公園時,一個流浪老婦招手喚我過去,珍而重之地遞來一根皺皺的香菸,為我點上。「雖然沒啥路用,但是卡溫暖啦。」她因為缺牙而說得一口含糊的軟調台語,但那是我聽過最溫暖的話語。於是,我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吸菸閒聊,直到疲累地睡去。隔日一早,我去超商,掏出身上僅有的兩百元,買了兩包同個牌子的菸,和一個熱騰騰的便當,小心翼翼地放進她懷中的包袱裡,然後踏上單車離去。
此後,我會在感到冰寒刺骨時,到附近的雜貨店去買菸,獨自在河堤上抽,想著樓下慈祥的阿婆、想著尚文、想著流浪老婦,看那小小的紅光在夜裡閃爍不定,心便一點一點地暖了起來。
我沒把這段故事告訴尚文,但她在我書包裡摸到香菸後,便嚷著要我給她一根試試,結果她被嗆得直咳嗽。偏偏這傢伙倔強極了,雖然討厭菸味,卻硬要和我一起抽菸,我也就隨便她了。
事情發生在放學時。
我們並肩騎著單車,打算先去附近租個漫畫,然後一起吃晚餐,再回家。謝尚文邊騎車邊扯著我的書包,我們搖搖晃晃地打鬧著,以致於那群混混從街角晃出來堵我們時,我竟全沒注意。
「喂,李宇衡。」帶頭那傢伙伸手抓住我的腳踏車龍頭。
本能反應瞬間被喚出,我一面按煞車一面立刻扭住他的手,瞪向包圍我們的這群人。我聽見尚文倒抽一口氣,低低罵了聲幹。我已經國二了,這一年半以來,大概拜我小學時代的惡名所賜,一直沒被人找過麻煩。這次來者不善,一共十五個男生,全是我們學校的。
「放開我,你這婊子生的娘娘腔。」他微微掙扎著,一張黑臉開始透紅。
「你最好閉嘴。」我扭住他的右手加重了力道。
「我們不想跟你幹架。」一個瘦得像猴子般的傢伙陰險地笑笑,忽然架住謝尚文,亮出刀子,抵在她的脖子上,她忍不住尖叫出聲。「不想要你妻仔受傷的話,就放了他。」
馬的這群小人,拿女人來作要脅。我鬆了手,但那隻猴子依然沒把刀放下:「跟我們到前面的廢工廠去。」
「放開她!」一進到廢棄工廠,我立刻扣住猴子的脖子。
猴子又露出那陰險的笑容,從緊縮的喉頭發出嘶聲:「給你三秒,你不放手,我刀子就會不小心割下去了。一、二……」
我放了手。
「阿衡你不要管我。」淚水在謝尚文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打轉。
我搖搖頭。
帶頭那傢伙忽然從後面扣住我的手。我掙開,又被其他人合力壓住。他們臉上透露了某種不祥的訊息。
「我們一直很想看看,你這娘娘腔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帶把。」
我這個爛身體有哪裡值得一看了?我當下立即明白了這些人的意圖。這種事情從不是沒可能發生,但真的發生時,十四個男孩聯手壓制我時,不管我再怎麼強悍,憑我這雙細瘦手臂,他馬的就是無計可施。更何況……
「敢反抗,我們就先剁了你妻仔。」猴子眼睛一瞇,「噢,而且這個馬子雖然比你像男的,倒也長得不錯,我可以騎騎看。」
謝尚文死命吼叫,要我別管她了。怎麼可能不管妳?傻瓜。這種事,是絕對不能由妳來承受的。而我,我習慣了。再怎麼恨,但這五年來,我的身體真的已經習慣被入侵了。
我知道那不是慾望,而是恨,對異類的排斥感帶來的恨。
我默默地望著他們慢動作似地將我推倒。褲子被拉下來,不知是誰燙熱的下體狠狠頂入我的身體。在讓我幾乎要昏死過去的劇痛中,我竟不覺得恐懼,只有深深的悲哀。他們一個個輪流進入我,一面吼叫著猥褻的詞句,到我腦袋裡只成了一片喧囂的嗡嗡聲。自始至終,無論是被叔叔還是眼前這些少年強暴,至少我都能肯定自己不曾享受過——有時叔叔刻意想把我搓揉到勃起,但那只有絕望,沒有別人所說的,性的歡愉。我知道有些男性能享受這種事,但我從來都不。我知道他們都想聽我尖叫、看我露出壓抑快感的表情,借此滿足無聊的殘虐欲,因此我從來都是靜靜的,當作事不關己,當作這具身體不是我的。即使這麼一來,我會遭到叔叔更殘暴的虐待,但這是我最後僅有的尊嚴了。
我原本可以事不關己的。直到我瞥見謝尚文也被扯開裙子,哭叫著,被其他人凌辱。
我用力掙扎開壓制我的手,腳跟後勾踹向他們,翻身,揮拳,跳起。
「幹你娘!」那個正要進入我的流氓被我命中紅心,痛得破口大罵,「幹,你找死!」
鮮血早已流得我兩腿一片腥紅,臀部的撕裂傷讓我幾乎無法站穩。他們使勁抓我、揍我,我一面回擊,一面拼命躲,撐著跑到謝尚文身邊,用力砍下一記手刀,打昏趴在她身上施暴的傢伙。她掙扎著起身,幾個流氓蜂擁而上,朝我們一陣胡亂拳打腳踢。我把謝尚文護在身下,背上陣陣的疼痛變得麻木,但仍感覺到利刃刺進肩膀、鐵棒打向小腿的劇痛。她趁隙起身,我轉身,我們背靠背抵抗雨點般落下的拳頭。但迎面而來更多重擊,每一下踢打都讓我流失力量,直到我們倒下,無法再衝撞、無法再設法逃脫。她淒厲的尖叫是我閉上眼睛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當我再度有意識時,人已經躺在醫院病床上了。
據說,事情鬧得很大。那些鬧事的傢伙八成是怕真的殺人,於是在我們昏死過去時就散了,否則,沒斷手斷腳還真是奇蹟。那天晚上我們被附近出來遛狗的居民發現,緊急送醫,各大媒體都在我們無意識時播出報導了。事情鬧得太大,消息已經壓不下來,於是在我們的指證下,學校把十五個犯案學生全數退學,一律送少年法庭審辦。
我的傷口漸漸癒合,謝尚文也是。她的父母時常來陪在我們身邊,他們對我非常親切,我卻感到十分罪惡,畢竟若不是因為我,尚文不會被捲入這樣的事。但他們卻認為是我保護了尚文,讓她免於受到更多傷害,這真的令我汗顏。至於我的母親則是一次也沒出現過,我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否知情。
在出院的日期來到之前,我和尚文就一起溜走了。那天風和日麗,我們拔掉身上的膠布針管,躲過護士們的眼睛,拚命跑到河堤邊。
我們並肩走啊走的,一句話也沒說。陽光刺眼得要命,風陣陣吹著倒是很涼爽。我們沿著河堤走了快要二十分鐘,尚文忽然指向右前方一棟透天住宅說:「我家在那裡。」她的聲音有些乾,聽起來沙沙的。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我送妳回家。」
她父母都出門去了。她從鞋櫃裡翻出鑰匙,於是我第一次進到她的家、她的房間。
「你的傷還痛嗎?」
「不會。妳呢?」
「不會。」
她背對我,脫下醫院的淺綠色長袍,換上牛仔短褲和白色短背心。她拿了件寬大些的T-shirt和七分卡其褲給我,很神奇的恰好合身。換好衣服後,我們坐在床沿,我拉起她的手臂檢視那些烏青和傷口。她忽然傾身用力地抱住我,我感覺肩膀上的衣物緩緩地被浸濕。於是我也伸手,擁住她顫動的雙肩。
「阿衡,我喜歡你。」
喜歡。我不懂感情,但我心疼她也在乎她,這樣算是喜歡吧?
「阿衡,我以前只喜歡過女生。你是世界上我喜歡的唯一一個男生。」
「這是妳的秘密嗎?」
「對,我沒對誰說過,除了你。」
「妳不應該喜歡我,我不值得任何人喜歡。」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對她坦白我的過去,橫豎我們已經體無完膚了。
「妳聽我說。我沒有爸爸,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了。我媽是酒店小姐,我一個星期頂多能和她說十句話。她一直和我不親,她說我的臉太像她,所以她怕我。她漸漸地學會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大概也是這個原因,所以我出事之後,她也不曾發現哪裡不對。」
「出事?這次嗎?」尚文抬起頭,用虛弱的聲音問我。
我脫下上衣,露出胸腹上新舊交錯的斑斑傷痕,尚文身子一縮,倒抽了一口氣。「我從十歲開始被我媽的同居男友強暴到現在,已經快五年了。不要那麼驚訝的樣子,尚文,妳知道這不是不可能的。我已經沒有感覺了。我活下來,是為了想親手殺死他。」
她先是睜著那一雙大眼盯著我,後來卻笑了起來。
「阿衡,我想死。你可以陪我一起死嗎?」
啊。
沒錯,該要這樣的。反正,血都早已流乾了不是嗎?我們一起走,才不會害怕。
「當然可以。」
當然可以。謝尚文聽見這句話以後,眼淚滾滾地落了下來。我不忍看她,指著角落裡擱著的吉他問她:「妳的?」
她搖搖頭。「姊姊的。她去年車禍死了,十八歲。她是全世界我最喜歡的人。她走了以後,我根本不在乎自己這條命了。」
我默默地走過去,拿起吉他,調了音。
「有個外國的搖滾樂團叫Death Cab For Cutie,他們有一首歌我很喜歡,叫作I W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我唱給妳聽。」我試著用已變得無力的手指按按和弦。
我自顧自地彈了前奏,唱起這首溫柔的小曲。我的聲音沙啞,節奏也不穩,她的眼淚卻撲簌簌地流著。
「如果沒人在你身旁,當你靈魂啟程的時候,那麼我將伴隨你進入黑暗。」最後一句,我唱完,輕輕彈了尾奏,然後撫住弦,放下吉他。
「你是認真的嗎?」
「……嗯。」
「好,等我一下。」
她走出房間。我聽見外頭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響,抽屜被一個一個拉開來,然後是窸窸窣窣的塑膠袋擠壓聲。我又聽見她的腳步,然後,她拿著一大袋白色密封包的藥片走進來。
「我姐出車禍後,我媽都要靠安眠藥才能睡著。她有時候會忘記吃,但還是定期回診,不知不覺就累積了過量的藥。我怕她亂吃,偷偷留了很多,應該夠我們兩個一起去死了。」
很好。簡直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擁有一個同死的夥伴,應該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事情吧?但我還有一件事情沒做。
「文,妳要等我一陣子。在殺那個人之前,我不能死。」
她眨著大眼睛,皺起眉頭,露出非常哀傷的樣子。
「可是,阿衡,他不值得讓你弄髒自己的手。」
「我還有哪裡是乾淨的?我只是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殺死他。」我笑了笑,「啊,不然這樣,我寫下來,我死了,警察就會知道這件事。尚文,我們要寫遺書。」
尚文同意了。我們拿了紙和筆,我寫下我被叔叔強暴的一切始末;她則寫了她想對父母說的話。這個過程非常漫長,對我來說,把這件事情寫下來,幾乎就像第一次被壓在牆角強暴那麼痛苦。我花了將近兩小時寫這份遺書。然後,我們把紙小心翼翼的折好,分別放進兩個信封裡,擺上床頭。她端來兩杯溫開水,我們打開藥袋,把藥片平分為兩堆,然後和著水,一小把一小把地吞下去。
溫水流過我的喉嚨,我感覺到藥片滑溜溜地離開口腔,掃過食道,落進胃裡。沒那麼可怕的。死亡很平靜地在我一次次地吞嚥裡靠近,比我想像的來得輕易得多。尚文吞得比我還快,我想她還是有些害怕吧,怕自己反悔,怕一不小心就放不下她親愛的父母。
我們吞完了藥,躺到床上,就像每天晚上做的一樣,靠上枕頭、拉起被單。不過這次,我們準備迎接永恆的睡眠。
「阿衡。」尚文喚我,「親我一下,好不好?」
她微微顫抖,眼神中有著羞怯。我側過身摟住她,吻上她的唇。她的氣息溫暖,我們吸吮、輕咬著彼此的唇,撫摸彼此的肌膚,像所有情侶會做的事情。尚文的身體非常柔軟,帶著微微的醫院藥味,和清淡的體香。我心跳得很快,但並沒有勃起。我們廝磨著彼此直到疲累,她帶著甜甜的笑窩在我胸口,「我這輩子沒有這麼幸福過。」
我也回給她一個微笑。這也是我感到最幸福的時刻,很安心的幸福。但我沒對她說,卻只是摸摸她的髮,輕輕用嘴唇碰了碰她的左眼瞼,「晚安。」
「晚安。」她緊緊地擁抱我。
強烈的昏睡感漸漸吞噬了我,我最後艱難地睜開眼看了看懷裡的尚文,她已經帶著微笑進入夢鄉。她在做著什麼樣的夢?會看見她曾經喜歡過的女孩嗎?我只見眼前有七彩的光點舞動,耳邊傳來溫柔的樂聲,很像爸爸彈的吉他。尚文的夢裡,應該也有如此的好風景吧!至少,絕不會是廢鐵工廠裡的那場惡夢。
我不知該怎麼把心從妳身上找回。
四、
我萬萬沒想到,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我所見到的白色,不過是醫院的天花板,根本不是他媽的什麼天堂。我花了大約十秒發現這個事實。
我沒死。更精確地說,我沒死成。
直覺的,我大叫:「尚文!」可是坐起來的那一瞬間,我才恍然驚覺,她不在這裡。這裡是六人一間的一般病房,我的床位靠在窗邊的牆角,對面和左邊都是滿臉皺紋的老人家。而在我的病床邊,有一位盯著我流淚的中年婦女,還有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也正看著我。我認出了他們,是尚文的父母。
「終於醒來了。」謝爸爸開口道,聲音裡滿是鬆了口氣後的疲倦。「天啊,你昏睡了整整兩天。」
「尚文呢?」
「她……」謝媽媽驚惶地抬起頭,試圖要說些什麼,卻止不住眼淚潸潸而下,謝爸爸扶住她的肩膀,「不必騙這孩子了,他很清楚他們兩個做的是什麼事。」他抬眼,正色對我說:「宇衡,尚文走了。」
我感覺眼前一片漆黑。眼淚在我意識到以前,就滑落到頰上了。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呢?我們是要一起死的啊!就算有人活下來,那該活下來的當然是尚文——她是那麼好的女孩,和我這種沒有未來的人不同。為什麼活下來的竟是我?
謝爸爸嘆口氣,繼續說道:「醫院發現你們失蹤,打電話通知我,我哪裡想得到你們竟然回家尋死。等到我回家發現你們時,你們已經完全沒有意識了。醫師說你們那時候已經服藥兩小時以上,藥幾乎全都吸收了。他們先是給你們洗胃、灌活性碳,再來又用了一堆急救方法,你總算撐過去,但尚文就沒這麼幸運了。」
謝媽媽蹲下身,握住我插著點滴的手腕。「你不要哭,什麼都別想了,先養好身體比較重要。」她低低地說。「我們要先回去工作了,有事情就馬上請醫院通知我們,我和尚文爸爸會再來看你,你好好休息,可以嗎?」
你們不罵我嗎?不賞我一巴掌問我為什麼害死你們的女兒嗎?
「宇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謝爸爸望著我的眼睛,「我們沒有怪你的意思,尚文信裡都寫了,她想自殺,找你一起,這不是你的錯。既然你活下來了,就好好連尚文的份一起活下去。答應我,好不好?」
我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我不想活下去,唯一愛我的人已經走了,那我留下來做什麼?可是她的父母要我活下去,我能說不嗎?
「你看過尚文留下來的信了嗎?」他見我不答,又繼續問。
我搖搖頭。「她說她寫了想對你們說的話。」
「沒錯,不過現在的情況下,你有責任好好看完這封信。」
他們留下信,拍拍我的肩膀,又叮嚀了幾句,才轉身離開。我不忍看謝媽媽憔悴的背影,那讓我罪惡感重得彷彿溺在深海裡一般。
小心翼翼的,我從顯然被水分浸濕過而有著僵硬皺摺的信封中,抽出同樣外表慘烈的紙,我們當初直接從傳真機裡抽出來的薄薄白紙。
「爸、媽:
對不起。我只能對你們說抱歉,但是我真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未來了。我沒有強悍到足以保護自己,還拖累了朋友,現在我無法去面對你們、面對學校,一切都離我好遠好遠,我在一場惡夢裡。我這幾天一直想,要是我沒有主動去招惹李宇衡,我們不就都會好好的了嗎?我不是那些人想欺負的對象,而阿衡在沒有人質的情況下,不可能打輸……是我害了他。可是我不後悔和阿衡成為朋友,能夠得到他的友情,我真的很開心。對不起,我一直沒告訴你們,我只會喜歡女生,阿衡是我唯一喜歡的男生,所以我很執著,我怕傷了你們的心,怕你們有一天會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死同性戀,所以我非要待在阿衡身邊不可。還有,我很想念姊姊,雖然我知道這樣會害你們難過,我還是希望能夠去和她待在一起。那邊的人,應該不會傷害我們吧?爸、媽,對不起,我以為我很堅強,現在才知道,我一點也不。我只想睡一場長長的覺,長到足以讓我忘記惡夢。我愛你們,還有,不要為我哭。
文」
怎麼可能不為妳哭?我只覺得心臟被扯得痛極了,以前還沒有這麼痛苦過,包括那無數次被強暴的經驗,都不曾這樣把我的心碾成碎片。
我想我不再需要打架了。我的身體不值得保護,我要保護的人已經不在,以後被揍時,我該要笑著對那人說,來,在我胸口上刺一刀吧,我會很感謝你的。
折好信紙躺回病床上,我開始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真有神的話,祂應該很討厭我吧!既不讓我好好活著,也不願讓我進入祂的國度。我就是這樣了,註定要半死不活地繼續受苦,是吧?
事件的結局是:尚文的父母收養了無依無靠的我。我和尚文再次上了社會新聞,由於我的遺書,家裏的一切不再是下水道裡陰暗的渣滓,它們全被排放到鎂光燈下,成了記者追逐的焦點。尚文的父母幫我擋掉所有的媒體訪問,等我身體恢復行動能力後,出庭作證了三次,把我母親的同居人送進牢房,連續強暴、虐童、加上持有毒品,結果是七年徒刑。七年!求死不得的這五年,只換得保我不用擔心受怕的七年。我一直都是個不懂寬恕的人,到現在我還在問自己,等他出獄的那一天,我會不會帶一把刀守在監獄門口,當場殺了他。
至於我的母親,她失蹤了。獲判無罪後,她把家中屬於我的所有東西打包好,帶來醫院一般病房,最大的一件家當,就是爸爸的吉他。即使她是我母親,仍是我最意外的訪客,但她不以為意的在我的床邊坐下,對我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知道我不是一個好母親。」
妳的確不是。
「我想要安定下來,所以才留著你,又收留了那個男人。想不到,我害了所有人,我很蠢,真的很蠢,傻到會和你爸那種不要家的人生小孩,走不掉,他就一個人走了。」
妳明明就討厭我,為什麼還要留我、又要來對我說這些話?
「媽,妳不必勉強自己和我說話,我知道妳不想。我的存在害你失去了兩個男人,而妳的遺傳害我被強暴五年,他用妳恐嚇我,我小時候想保護妳,不敢跟任何人求援。我什麼都不要了,我該保護的人不是妳,但我保護不了她。」我把從以前到現在累積著沒說的話一口氣吐了出來,天曉得看著這個美豔的女人這樣的表情有多折磨。
「阿衡,我沒有討厭你,可是我怕你。」
「我知道。阿叔一面強暴我,一面說:『你是個和你媽一模一樣的妖孽。』我猜妳也很討厭這樣吧。」我刻意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她,「妳想趕我出去就趕,東西都帶來給我了,我懂。謝謝妳把我生下來,辛苦了,雖然我們都不願意。」
她全身一顫,然後緩緩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我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倒在病床上,無法再思考。
我的母親。那個美若天仙、妝扮濃豔、身上不帶歲月痕跡的女人,她離開我的時候,沒說「你保重」,甚至一句再見也沒有。
就這樣,十四歲那年,我離開了生下我的人,同時失去了最愛我的人,並成為她父母的養子。
我以後再也不會流淚了。眼淚已在尚文的喪禮上流乾。尚文的父母很小心地看顧著我,我出院後,也必須定期接受心理輔導。我知道自己必須代替她活下去,所以,尚文,雖然這個漫長的夏天已經耗盡了我所有力氣,只差這條命沒成功交出去,但以後,我或許還會打無數場架,為了這具沒意義的身體。
升上國三的新學期出乎意料的平順。先前鬧的風波太大,別說找我麻煩了,學校裡根本沒有人敢靠近我,甚至沒幾個人敢和我說話。我徹底孑然一身,不帶半點雜質的孤獨。我知道這樣再好不過,如果沒有偶爾投來的憐憫目光,我會更開心些。我仍時常作惡夢、在夜裡驚醒時發抖,在精神科醫師持續給我用藥下,終究漸漸好轉。想起過去的五年,恍若隔世。
或許是為了彌補尚文不在了的事實而下意識這麼做,我開始乖乖的上學讀書做功課,成績好得令我自己也傻眼了。我的國三這一年,我沒有掉到前五名以後過,除了數學之外,時常各科都是全班第一,老師們都大呼不可思議。住進尚文家,我也適應得很好,應該說伯父伯母都非常照顧我吧,幾乎可以說是對我做的一切事情放任縱容。我想,這是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家的組成,是為了共同悼念一位我們最愛的女孩。
有時我會回老家去探望樓下的阿婆,阿婆還是一個人住,好在身體相當硬朗,每次我去,她總會煮上滿桌鮮美的菜色,問我在謝家過得如何。阿婆不多話,小小的公寓總是靜靜的,只有微微嗆鼻的樟腦味和飯菜的香味在屋裡旋轉,我們總是聊聊生活瑣事,然後就各忙各的,我還是習慣坐在她的沙發上彈爸的吉他,吉他和琴譜早就常駐在阿婆家了。雖然不曾說出口,但我常常想告訴阿婆,這麼多年來,我最感謝的人一直是她。
這一年,我在豐衣足食、幾乎沒受任何外傷的情況下,硬生生抽高了八公分,肩膀也比以前厚實得多。好像轉眼間就到了下一個夏天,我考上了離小鎮有一段距離的,城裡成績最優秀的明星高中。
如果可以當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我願意遺忘。
五、
有一類的行為叫作沒必要的骨氣,堅持每天騎腳踏車十三公里去上學就是其中一個。
可是李宇衡非常堅持,他說,公車上人擠人的場景噁心至極,車廂裡沉悶的臭味也令他不舒服。校車?那更別說了,想到離開學校還要和同學繼續纏鬥就很累。那,住校呢?謝媽媽繼續耐心地詢問。養子只是陰沉的搖搖頭,遲鈍的她才突然想起了他過去的遭遇,於是嘆口氣,說,好吧,你騎單車,天氣不好時我們開車送你。
李宇衡滿心只想著怎麼把自己弄得不起眼。他花了一個暑假打工,專挑送貨、搬運、扛磚頭這一類的粗活做,曬得皮膚脫了好幾層皮,但每次都紅了幾天又退回原來的顏色,一個夏天曬下來,竟不見他變黑多少,手臂雖然更加結實,卻也沒變得多粗,教他氣餒不已。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長得很特別。在這個濱海小鎮,男孩們絕大多數都會長成黝黑粗壯、身上帶著海砂鹹味的野性少年,偏偏李宇衡白皙單薄,雖說身高好歹也有一六九,肩膀手臂也比國中時厚了些,但看上去還是比同齡的男孩們嬌小。他認為自己的臉已經無藥可救了,好歹身材還可以粗獷一點吧!結果一個暑假的心血全都白費了,只是好險領到不少工資,讓他弄來了一把還不錯的電吉他,外加導線音箱效果器,還有剩些零頭可以多買幾張唱片。有了這個新寶貝之後,少年沒人陪伴的假期一點也不無聊,每天下班回家就是瘋狂的練琴到深夜,為此,他非常感激謝家兩老的不囉唆、不干涉政策,他們對他的信任,令他感覺十分安心。
說要騎單車上學,其實一方面也是為了變壯些。要不,他更樂意打工賺錢、在學校附近租個小套房。獨自居住適合他的本性,更何況,他也不願一直依賴謝尚文的父母。
初到K中,他看了分班表並開心地發現:他所屬的一班,沒有任何同個國中的同學。於是他找到教室,挑個靠窗不顯眼的位置坐下來,就趴在桌上繼續補眠直到導師駕到。
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高中比國中自由一點點,至少他們可以在自己座位上自我介紹。他微微晃神地度過這一天,很平靜,新幹部沒他的份,他領到了學號、新書包、新課本、新制服,交出註冊單和大頭照,然後隨著同學一起集合整隊到禮堂參加開學典禮。
還算喜歡這個高中,他想。雖然一切都制式,但沒什麼特別不能忍受的,而且好歹是男女合校,不像其他明星高中那樣單性別,要是讀男校的話,他敢說自己會緊繃到拒絕上學。新班級裡幾位搭訕他的同班同學都尚稱人模人樣,一律都是我是某某某,以後就是同學啦希望相處愉快這類的台詞,比以前稍懂人情世故的他可以微笑點頭,說聲請多指教,一點也不麻煩。
接下來,也都奇蹟似的平靜,他過得很順利,每天安靜地流連在圖書館、社團、屋頂上,沒有國小時的集體鬥毆、國中時的流言與惡夢,他生平頭一次體會當平凡學生的感覺。李宇衡加入了吉他社,也到熱音社走了一趟,兩個社團的學長姐們都對他純熟的技巧驚為天人,說他大概是學校裡最強的吉他手了。拜這個才能所賜,他雖然還是不懂怎麼像別人那樣熱絡交談,但總是有個歸屬,吉他社的大家凡是集體行動一定會找他一起,他們直接把他的冷淡寡言歸論為天才特有的人格。
不過真正令他開心的是,熱音社裡有幾個有底子的新生,於是他們很快地說好了組團,吉他手當然是李宇衡,主唱則是九班的阿鬼,兼任鍵盤手;貝斯手是三班的冠群,鼓手是七班的Kevin,除了李宇衡之外的三個,都在國中時就組過樂團了。四個搖滾少年簡直是相見恨晚,他們都愛妖冶的英式搖滾和粗獷的grunge,貝斯和鼓手更迷nu metal,不過倒只有李宇衡對民謠著迷。「所以說,李宇衡為了民謠拋棄熱音社,真傷心。」第一次見面,阿鬼就這樣酸他,「吉他社表演常常要自彈自唱噢,害羞小朋友你敢嗎?」
李宇衡愣了一下,唱歌他是自認可以,但在一群觀眾面前唱歌?他還真的沒想過。不過,嘴倒是搶在腦袋之前動了:「你敢我就敢。」
「喔喔喔!」眾人鼓譟起來,開始敲敲打打地命令他立刻自彈自唱一首。
雖然緊張,但不曾面對這種場面的李宇衡還是老實地抓起木吉他,坐上一旁的窗台,於是同學們歡呼鼓掌。
閉上眼,第一首掠過腦中的歌,是Nirvana的Lithium。
I’m so ugly that’s ok ‘coz so are you –
他調了一下弦,撥起前奏。李宇衡的歌聲當然和那位傳奇主唱Kurt Cobain的不能比,他剛變過聲、稚氣未脫的少年嗓音是相當青澀的,卻也清澈嘹亮。完美的音準和不錯的詮釋技巧稍稍掩飾了缺陷,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聽過這首歌、也不是大家英文都好到可以完全懂歌詞,但卻一致同意他有著堪與他的吉他技巧匹配的好嗓音。
在眾人的掌聲中,李宇衡跳下窗台,不知所措。
「幹,超帥的!我們第一次練團就練Nirvana啦!」阿鬼大叫。
阿鬼低沉的聲音一定更適合唱它。李宇衡一邊笑著接受大家的拍肩膀攻擊,一邊想道。於是在轟轟的搖滾樂裡,他快樂、或說幾乎是帶著某種驚喜地度過了高中的第一個學期。他依舊沉默,和班上的同學幾乎沒有接觸,除了樂團,他獨來獨往,但非常滿意這樣的生活。
第二學期初的盛事,是三月底的班際籃球賽。體育課時,老師特地考了罰球和三步上籃,不知道該說運氣太好還太差,李宇衡手感奇佳,尤其是罰球線上的定點投籃竟然罰十中九,老師和同學們都對這文弱書生另眼相看了。
「…陳佑文、方育翔、王立喬、夏廷洲、楊孝瑋、李宇衡,以上唸到的十個同學留下來。」老師說道。「好了,其他同學下課!」
球場上剩下他和另外九個大男孩。那些人全都是班上本來就公認的運動好手,更有五個是同學們私下稱呼的MVP五人幫,放學後總在球場流連,旁邊還時常有七八個女孩圍著他們指指點點,鼓掌尖叫。想到這裡,李宇衡不禁瞥向旁邊那個臉蛋帥氣、身材結實的夏廷洲,他和這人似乎沒說過話,不過他知道很多人喚這傢伙為「王子」,大概因為他是全班唯一被選進籃球校隊的男生吧。他真的很高,目測差不多有一八五,而現在正全神貫注的轉著右手食指上的籃球。李宇衡總覺得這種行為很有一股傻氣的喜感。
再看看其他八個人,李宇衡很哀傷的發現自己顯然是身高最矮的一個。說真的,他從沒在體育課以外的時間打過籃球,就是體育課,也有一半以上被他蹺掉了。因此,不只沒怎麼碰過球,他甚至連基本規則都一知半解。
「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一班的籃球代表隊了。到三月二十九之前,大家盡量抽空一起練球,要互相幫助,懂嗎?」老師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梭巡一遍,「習慣打中鋒的舉手。」
兩個男孩舉起右手,四周顧盼了一下。「夏廷洲、林至宥。好,就是你們啦,你們兩個也最適合。其他人,有習慣位置的現在跟我說。」
幾乎大家都有自己習慣打的位置了,只剩下李宇衡和另一個同學。「那就剛好一人補一個缺吧,李宇衡打得分後衛,葉子倫打大前鋒,先暫時這樣,有需要再換。」老師拍拍手,「老師先走了,你們可以自己練習。」
「喔喔,大家先來打一場五對五吧!」
沒有人打算告訴我得分後衛該做什麼嗎?李宇衡欲哭無淚地想著。
「李宇衡,來我這隊吧?」那個和他毫無交情的籃球王子開朗地向他招手。
「可是……」李宇衡顯得相當困擾,「得分後衛是什麼?」
王子的表情一瞬間停格了。
「喂!等一下!」他對其他人喊,「有沒有人規則不清楚的?我現在一次講一講啦!」
李宇衡不禁有些臉紅,好在有幾個人不是那麼清楚犯規的限度和禁區範圍,馬上提出來討論。夏廷洲這人也算夠意思,把大致的規則都混在這些問題裡一併講解了,順便以討論戰術為名,和隊友們決定了每個人負責做什麼,這麼一來,李宇衡稍有了初步概念,不必當著大家的面問基礎問題了。
打籃球對他來說真的是很新鮮的體驗。隊友們各個都有相當實力,雖然傳球時常力道過大,不過李宇衡的力氣不小,只要傳球有到位,他都能接住,然後有些生疏的運球和傳中。李宇衡討厭運動,他曾以為自己一定和這種東西八字不合,但一試之下才發現,所謂球類運動的天賦,似乎也流在自己血液裡,和打架這回事一樣。
一場打下來,他所屬的這隊小勝了對方四分,相當漂亮。大家擦汗喝水,互相擊掌,他也有熱血沸騰的感覺。競賽的刺激和贏球的喜悅,和把一首曲子練好一樣令人著迷。
「李宇衡!你是我們班暴力籃球風格裡唯一一個特例耶!」夏廷洲拍著他的肩膀笑道,「超靈活的啦,真羨慕。」
「得分王囂張個屁,閉嘴啦!」同為中鋒的林至宥一個拐子打在夏廷洲背上。李宇衡知道這兩人向來就是好哥們。
「吃屎啦你,林幼稚!」他轉身架住林至宥。
「聽別人稱讚會很爽,被阿洲稱讚只會覺得被婊到吧,對不對啊李宇衡?」
「蛤?」他愣了一下。
「反正你天份不錯啦,多練一下,每天放學都來跟我們一起打球吧。」夏廷洲綻放出一個充滿陽光味道的笑容,「來吧來吧,跟我們打很好玩的!」
放學練球,假日練團。還不錯吧?李宇衡聳聳肩,他不怎麼在乎課業成績,這樣的生活,聽起來還算愜意。
讓我聽一個關於你的故事,快不快樂都無所謂。
六、
所有學生都知道,頂樓是打架和抽菸的好去處,雖然教官也知道。
剛開學沒幾天,夏廷洲就曾夾帶著一包七星和一支賴打上頂樓去探路過幾次了。最常和他一起行動的菸友是他的國中老朋友小范,他們就默默地抽菸而已。他也見過打架的,很少就是,那時候他們這種路人都會識相的下樓離去。
差不多是在開學後第二個月的事,夏廷洲蹺了美術課跑上頂樓,卻聽見有人抱著吉他在自彈自唱。他愣在鐵門邊,那個坐在護欄上彈唱的男生長得清秀,他認出那是和他同班的李宇衡,一個外表引人注目,卻孤僻至極的男生。李宇衡似乎沒注意到他,正唱著一首他沒聽過的歌,聲音清澈極了,聽起來很舒服,彈著繁複的間奏時,他看見李宇衡揚起溫柔的笑。
那一瞬間,他覺得全身都麻了。視線像被釘在這人身上似的,動也不能動一下。李宇衡很好看,無分性別的美麗。他唇邊的微笑柔軟,周身盪開彷彿春光明媚的氛圍。
夏廷洲感到暈眩。李宇衡依舊旁若無人的唱著,那首曲子的旋律很好聽,帶著哀傷的味道。他彈奏結束後,夏廷洲還呆立在那裡,李宇衡突然看向這邊,眼神很犀利,開口卻是懶懶的聲音:「那邊的,你看夠了沒?」
一股彷彿挾帶殺氣的寒意撲面而來,於是他做了一件生平最孬的事:轉身逃跑。
好險李宇衡似乎根本沒看清他,之後幾天在班上碰面時,也不曾有什麼表示,否則他的一世英名就要毀於一旦了。
每次想起這件事,他的心臟還是不聽話地直跳。
他們沒有任何交集,直到那天體育課上,他第一次鼓起勇氣和那塊萬年大冰山說話。李宇衡在班上不曾主動開口說話,通常面無表情,全身散發著可以把人凍僵的冷空氣,在幾個搭訕他的人都被他和氣卻冷淡地疏遠後,就沒有人會主動親近他了,除了吉他社、熱音社的人之外,他一概不來往。班上有幾個女孩剛開始總偷偷談論他,卻沒敢對他有所表示,似乎都在等別人先出去當砲灰。後來,她們就理所當然地轉移目標了。
這樣大概構成了他對李宇衡的第一印象:漂亮的搖滾少年,個性不好。
不過現在他對李宇衡改觀了。他想,李宇衡只是一個害羞男孩罷了,而且籃球天份很好,雖然很顯然地不熟練,可是跟這種人一起打球,讓他感覺非常興奮。這傢伙,是一塊沒打磨過的璞玉啊。
練完球,大夥嚷著要一起去吃冰,李宇衡說他得回家了,於是他走向車棚,其他人前往剉冰店,一路亂聊。
「欸欸,不覺得我們班滿有希望拿冠軍的嗎?」
「又不知道別班打得怎麼樣,五班和九班不是也有一些超強的?」
「小郭他們那一群喔?鳥掉了啦,每個都那麼小隻,我和阿洲隨便就可以把他們撞飛。」
「你白痴啊,小隻的更難守,你沒看到李宇衡多靈活喔?」
「他真的不好守,明明不懂籃球的,竟然學那麼快……」林至宥頓了一下,「喂,那個,如果我講我們班上隊友的八卦,會不會很缺德啊?」
「幹!有八卦當然要講啊!」說到八卦,小黑眼睛都亮了。
「好啦我講啦,可是你們不要亂傳喔。」他故作神秘,「我聽說李宇衡以前自殺過欸。」
夏廷洲覺得心臟狠狠地抖了一下。想不到小黑竟然接著說,「拜託,這不是大家都知道嗎?」
「屁啦,我不知道。」他馬上瞪過去。
「就去年還前年鬧很大的那個事情啊,中山國中輪暴案,十五個學生被退學。後來被強暴的男生和他馬子一起自殺,結果那個男的沒死成,還牽出另一個強暴犯,他媽媽的同居人。」小黑王立喬談起新聞事件或八卦總是如數家珍,「二班有中山畢業的,他跟我說那件事情的主角就在我們班,幹,你看我們班除了李宇衡之外,還有哪個男的會讓人起色心嗎?」
他說得沒有錯,李宇衡長得太妖豔了。那則新聞夏廷洲也隱約有印象,當初只覺得哪來這麼多噁心變態,連男的都要,不過對象是李宇衡的話,一切似乎合理多了──誰都知道,像女生的男生最容易成為霸凌對象。不過這時天兵肖仔卻接了一句:「什麼嘛,恁爸也會讓很多女人起色心啊。」當然,立刻遭到他們其他四個人的手刀爆頭攻擊。
「小黑,這我真的沒聽說過。明明就只有你知道吧?」林至宥正色問道。
「最好是啦,我們班女生已經謠傳一陣子了,只是沒人知道是真是假啦。」小黑滿不在乎的說,「如果是真的,那應該是我們這屆最大條的八卦了吧。老闆,一碗紅豆粉圓冰。」
大家也紛紛點了自己的冰品,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夏廷洲還在聽到這則八卦的震撼裡,想到那個嬌小的李宇衡受過那麼多殘忍的對待,胸口莫名地痛了起來。
「小黑,這個謠言還是不要再傳比較好。」他說,「不管是不是真的,這個殺傷力太大了。李宇衡人還不錯,又是隊友,你要有義氣啦。」
「我也覺得。」阿翔接口,「如果是假的就靠腰了,是真的那更糟,硬是揭別人的瘡疤,要是他再去自殺一次,你擔得起喔?」
大家都默默地點頭同意,這個話題也就此打住了,接下來的時間他們都浪費在批評英文老師上。
他家離學校其實不近,K中在市區,他家在市郊,跨過河的對岸就是縣政府轄區了,騎單車通學要花上二十分鐘。可是一來不想浪費錢坐校車或住校,二來自己騎車比較自由,夏廷洲的老爸不怎麼管的,機車沒在用時他還可以騎機車上學,小城的警察不管事,他加件風衣,警察也看不出他是高中生,讓其他同學都十分眼紅。
和李宇衡熟起來以後,他發現他們竟然同路。李宇衡家更遠,過了河還要往下游騎好長一段,那裡已經接近海口了。夏廷洲無法想像那樣纖細的一個人竟然是吹著海風長大的。漸漸的,他們打完球後會一起回家,在河堤邊道別。更久以後,偶爾他還會在李宇衡背著吉他的日子裡聽見他的歌聲。
不過,這都是在班際籃球賽打完後才發生的事。
班際籃球賽,他們非常爭氣地過關斬將,靠著快速前鋒、聰明後衛和暴力中鋒,一路打到了冠軍戰。冠軍戰的對手是九班,他們最有威脅力的球員,當家後衛錢逸明,正是李宇衡那個樂團的主唱。
「唷,阿衡,想不到我們要在球場廝殺了耶。」錢逸明痞痞地搭上李宇衡的肩,讓夏廷洲看了莫名地不痛快,「聽說你因為這幾場籃球賽,收到了比山還高的情書和巧克力噢,分我一點好不好?」
「聽你在屁,阿鬼,我對你最大的尊重就是把你幹掉。」李宇衡冷冷地伸出右手。
兩人握手時,夏廷洲聽見錢逸明低聲對李宇衡說了一句:「別跟這些籃球小子耗在一起了,把你的手留著彈吉他吧!」
夏廷洲在一旁微微不悅地皺起眉。一散開,李宇衡就轉頭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放心,一起加油。」
他只覺呼吸一窒。李宇衡的臉龐綻放如花朵,陽光在他輕軟飛起的髮上盪開;他的步伐輕靈,有些單薄的肩背不畏風雨似地挺直。他是他見過最美的風景。
「幹!王子,你在夢遊喔?」在將近一分鐘魂不守舍的恍神而被肖仔巴頭後,夏廷洲清醒過來,趕緊回神,跟上戰局。最後他們以兩分之差險勝了九班,順利贏得冠軍寶座。但在夏廷洲被全班啦啦隊瘋狂潑水、和全體隊友互相擊掌擁抱的時候,他望向神情淡然卻也顯得開心的李宇衡,腦裡轉出了一件和贏球完全無關的事。
在恍神的那一分鐘裡,他知道了為什麼自己要從頂樓上逃走,為什麼心臟會時不時的胡亂跳動。他發現他好像,好像愛上李宇衡了。
心臟依然猛烈地振動著,世界好像一瞬間亮了起來;他有一點害怕,但並不困擾。
英文老師只說過一句有道理的話:History repeats itself.
七、
把自己跳舞似地張揚著,每一秒都可能驚心動魄。我想這是打籃球給我最多的東西了吧,在那片鬥技場上,我享受恣意揮灑汗水的快感,那很舒服,是有限度的體能挑戰,而且目標單純,和我從前遭遇的血腥打架、玩命肉搏全然不同。看著同學們一張張純真的臉龐在球場上接受陽光浸洗,可以暫時忘卻我對自己、對身體、對團體活動的反感。
籃球是逃避現實的方法。那和練團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練團對我來說,更像是某種夢想的實現。
「嘿,時間到了喔!」櫃台的漂亮女孩打開練團室的門,探頭說道。
「馬上好。」不用收器材的Kevin拎著鼓棒,對女孩眨眨眼。「等下有沒有空一起吃飯?」
「沒有,要和我男人約會!」女孩輕笑了一下,關上門。
「幹,全世界的正妹都死會了是不是?」
「反正快成發了,表演得好,自然會有妹來把你,急什麼。」冠群涼涼地說著,一面捲起導線。
「幹,彈吉他才把得到妹吧,阿衡,上次隔壁班的小佳找你出去告白了對不對?」
「呃……」怎麼我又被捲入戰火了?
「誰誰誰?是不是眼睛很大、綁馬尾、常穿過膝黑襪的那個?」阿鬼一聽到八卦立刻眼睛亮起來。
「就是她,二班班花小佳喜歡我們家阿衡噢。」Kevin用一副「我的女兒要出嫁了」的噁心表情說著。
「啊我又沒答應她,你們在興奮什麼?」應付不熟的女孩,完全就不是我的強項。
「就憑這句話,你已經是全校所有男生的公敵了,阿衡。」
真的很無奈。兩個月前,籃球賽開打以後,我的抽屜就開始時不時出現香水信紙。這類的情書有些還粉紅信紙、畫著愛心,加上撲面而來的人工香料氣味,令我無言。我以為這是漫畫裡的誇張情節,想不到現實中還真的有。
女孩們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我沒有任何使人幸福的能力,只會帶來災難。
熱音社的成果發表會很盡興。學長姊們拿學務處補助去租來的音響設備實在不錯,我們團那天表演了三首翻唱曲、一首自創曲,還把炫技玩得淋漓盡致,台下一片尖叫鼓掌聲,花束堆滿後台,我有股一口氣力氣全部放盡的爽快感。
「乾杯!」和一大群熱音社的同學一起舉起手中的飲料,我們慶祝這次成發的大成功。
「學弟,你們團真的很棒,以後熱音社靠你們啦。」阿鬼身邊的學長拍拍他的肩膀。
「學長,那種事之後再說啦,我們可不可以先找一台卡車,把大家剛才收到的花全部插在一起,弄成自製電子花車,還有我想做那卡西……」阿鬼說著,大家已經笑成一片,我們另外三個團員一起巴他的頭,大叫:要起肖自己去啦。
不過說真的,看堆在牆邊的花束,有來自謝伯母的、來自幾個班上女生的、幾個吉他社同學的,還有那幾個打籃球的熱血笨蛋的,讓我感到莫名的窩心,像一股輕柔的暖流,把心裡某個焦躁的地方熨燙得很踏實。
這些人、這些花和卡片、這些笑聲,我都不曾膽敢企求。
但我也知道,總有一天,這些溫暖的人們也都會從我身邊離開。
學期結束前的倒數三星期,我們正在把握最後玩樂時光的期間,一個學姐在放學時叫住我。
「李宇衡。」
那時我和夏廷洲走在一起,看見學姐,認出了她是吉他社的小杜學長的女友,常到社辦找學長。但最近卻很少看到她,聽說兩人大吵了一架,關係正惡劣。
「學姐什麼事?」
她目光銳利地盯住我。「你離小杜遠一點,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
「我不知道學姐在說什麼。」
「還裝傻?」她眼神更凶狠了些,「總之,你再給我嘰嘰歪歪地搞什麼噁心東西,我一定會讓你難看。」
她撂下狠話,轉身就走了。我根本沒有辯解的餘地,但我想,無論我說什麼,她也都不會相信吧。我只能聳聳肩,當作被瘋狗咬了。
可是阿洲顯然比我還生氣。
「那女的起肖喔?你怎麼惹上她了?」
「沒有啊。」
「那個什麼小杜,誰啊?」
「她男朋友,吉他社的學長。」他一副很在意的樣子,我只得應付一下這傢伙的好奇心,「我跟他不熟。不懂。」
阿洲卻若有所思的樣子。「你可能真的該離那個學長遠一點。」
「我沒有跟他靠近過啊。」我怎麼可能和人拉近距離?像阿洲和我的關係已經是我能接受的親近上限了。
「好好好,隨便你啦。」他朝我擠眉弄眼,「要不要坐我的歐多拜回家?」
「免啦。」我揮揮手,轉身往另一邊,「我走那邊,掰。」
是我的錯覺嗎?阿洲好像不太開心。不過算了,那也與我無干。時常被眾人簇擁著的籃球王子阿洲,這個受歡迎的陽光帥氣男孩,應該要有個校花級的女朋友陪著,不該待在我這種見不得光的人身邊。
就在這件事發生的下個週三,我午休時間獨自窩在社辦練琴,門把轉動,一抬眼,正是小杜學長推門進來。
「學長好。」
「怪了,我們這些要辦成發的高二高三生都沒來練,你倒是練得很勤嘛。在練什麼?」
「佛朗明哥的演奏曲。」我停下手指,「小高學長有譜,還放古典吉他在這,我就自己練了。」
他湊近一看,「哇靠,看起來好難。欸,小高他喔,演奏曲只會彈半首《愛的羅曼史》,就半首而已喔,把到妹之後就沒練後面的那一半了。」
好一個蠢到極點的八卦。我還正笑著,小杜學長卻轉過頭來覷著我的臉,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靠近,貼上我的唇,吻了我。
「唔!」我像被火燒到一樣,一把推開他。學長坐倒在地上,眼睛卻還緊緊地盯著我。「李宇衡,我和我女朋友分手了。我喜歡你,和我交往吧?」
太扯了吧?我真的太大意了。現在我才知道阿洲指的是什麼,他旁觀者清,卻也怕被我誤會。
「學長,我不可能答應。」我退到窗戶邊。
「你拒絕了那些女生,難道不是因為你愛男人?」他微微瞇起眼,「還是因為你覺得我不配?」
天啊!告訴我該拿這種打死不退的人怎麼辦!
「我只喜歡一個女生。」我決定正面迎戰。
「喔,但她死了,不是嗎?」他唇邊勾起微笑。
這句話像雷一般劈中我。為什麼有人知道尚文的事情?謠言已經流傳開來了嗎?
「不然,別提喜不喜歡吧,李宇衡,和我幹一砲怎麼樣?我想上你,想得快瘋了!何況你對做這件事,應該不太陌生。」他說著,往我這邊欺身過來。
你會為這句話付出代價的。我想著,而身體動作比腦袋還快,在他碰到我肩膀的那一刻,我對準目標,直接一拳打向他的胃。他低吼一聲,按住肚子退了開來。
「幹!」
他現在痛的程度,應該還沒辦法以正常速度走路,於是我走向門口,「不管你聽到什麼謠言,你都只要記得一件事:不要挑釁我。」
打開門,我飛快地衝回教室。
寂靜的午休時間,我喘氣的聲音格外清晰。教室裡只有兩張椅子空著:我的、阿洲的。我不知道阿洲去了哪裡,但我知道太平日子結束了,不管是樂團團員、吉他社員,還是阿洲與他那一票球場弟兄,都會轉身背向我。
小杜學長沒追過來。但我知道他將要做什麼、還有那個學姐會怎麼對付我。這些人沒什麼創意,他們的招數多半和我過去遇到的差不多。學校不能待了,我收拾好書包,直接到車棚牽了我的腳踏車,飛馳出校門。
雖然伯父伯母都去上班了,我還是不能回家。這種私人資訊,班級通訊錄上都寫得清清楚楚,要是他們聰明到會作功課就不好了,我不能給謝家找麻煩。還是去河堤上閒晃吧。午後的陽光燦爛極了,風吹在身上十分舒服。今後,我也只能擁有這種形式的寧靜了。
我很習慣一個人戰鬥,也幸好現在身邊已經沒有人會被我連累。尚文教會了我快樂與痛苦,教會了我如何與人相處,同時也讓我知道,無論如何,最終我仍必須選擇孤獨。
我躲在樹蔭下看小說直到傍晚。走上堤防的時候,我看見一隻瘦小的貓朝我這邊走來,看起來還不足三月大,黑白兩種毛色在牠身上混合出彷彿穿著西裝的樣式。我想到中午沒喝完的牛奶還在書包裡,於是掏了出來,倒在水壺蓋子裡,蹲下來把它放在地上。小貓和我目光交會,牠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乖順地靠了過來,把牠毛茸茸的可愛小臉埋入蓋子裡。
我伸手撫摸牠形狀優美的背脊,這隻貓兒似乎並不怕我,就這樣任我用手指梳理牠柔軟的毛。天色漸漸暗了,剩下城市邊緣還籠著一片橘紅的雲層,點點燈火也沿著河岸亮了起來。小貓舔光了蓋子裡的牛奶,我把牠抱到膝蓋上,牠掙扎了一下,也就依從了我,窩在我的制服長褲上,半閉著眼發出呼嚕聲,挺舒服似的。
「野貓先生?」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我懷中的小貓順著這句叫喚「喵」了一聲。
一個穿著有點髒了的白T恤和卡其短褲、約莫十二歲上下的小男生快步跑到堤防下方。他疑惑地望著我,又看看我大腿上的貓咪。
「你的貓?」我站起身,把那隻小貓舉起來。
「不是,牠是我的朋友。」男孩圓圓的大眼睛裡沒有絲毫雜質,他三兩下跑上堤防,接過我手上的貓。「野貓先生,我帶了魚來給你——」
我忍不住微笑,這小傢伙,鐵定是從家裏藏了晚餐的菜色偷溜出來。
「大哥哥,你也不想回家嗎?」小貓狼吞虎嚥著牠的新鮮現宰魚時,小傢伙轉過頭來問我。
「你不想回家?」我反問他。
「嗯。爸爸和媽媽在吵架,我不要回去。」
「你的魚哪裡來的?」
他指指街道上那間海產店。「從他們廚房拿來的。」
「你不回家,那晚上睡哪裡?」
他又指向另一邊,「睡在那個空空的工廠——」
那個廢鐵工廠。我無數個夜晚的惡夢場景。
「不要再去那裡了。」我蹲下來,平視他好看的大眼睛,「弟弟,那裡常常有壞人,被他們看見的話,他們一定會欺負你。你不想回家的話,可以去住在同學家,也可以來找我,但是千萬不要待在那個工廠裡。」
小傢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阿衡。」
「我是桂桂。」他衝著我笑,「阿衡哥哥,以後不想回家時,我就來這裡,你不想回家時也來這裡,這樣我們就會遇到。你是野貓先生的朋友,所以我們是朋友。」
很可愛的孩子,和十二歲時的我天差地遠的好孩子。我揉了揉桂桂的頭髮,說:「好啊。」
貓兒吃完了魚,正心滿意足的用舌頭梳理牠一身潤澤的短毛。桂桂走到牠身邊蹲下:「阿衡哥哥,野貓先生很討厭被人碰,可是牠讓你抱,牠一定很喜歡你!」
「為什麼你叫牠『野貓先生』?」
「因為牠沒有家,又穿西裝,而且很驕傲的樣子。」對於這麼一個饒舌的名字,桂桂倒是解釋得頭頭是道,「我剛認識牠時,牠根本不理我,所以我想說要有禮貌一點,就叫牠野貓先生,結果我們真的變成好朋友了。」那隻小野貓立刻回應似地叫了聲:「咪。」
真是兩個不可思議的小傢伙。我們沿著河堤閒晃到八點左右,然後野貓先生對著我們喵喵兩聲,便自顧自地走了。桂桂說野貓先生要回去自己的秘密基地,於是我就帶著桂桂到阿婆家。
桂桂很喜歡阿婆,阿婆也顯然很喜歡他,「桂桂,你沒阿衡小時候漂亮,可是比他乖好多。」好吧,我有同感。
我打電話回去謝家向伯父伯母報平安,免得他們擔心。他們說我的同學去找過我了,拿一張考卷作業給我。他們問我為何早退,我只說身體不舒服。之後,我和桂桂用微波加熱享用了阿婆冰箱裡的剩飯,然後洗了澡,撲上清香的塌塌米。桂桂小朋友很快就入睡了,留下我一個人望著天花板失眠。我飛快地在腦裡預演以後即將發生的事件,再次面對這種惡夢,我已經比當年謹慎許多。於是,我決定隔天一早就去買一把好用的蝴蝶刀。我會去學校,不能一直待在阿婆家逃避事情,這是我遲早要面對的。很簡單,不過就是繼續打架而已。
對不起,尚文。妳曾在日記裡寫,說我從不傷害別人,但這不是真的。我一直在對抗他們,我唯一的方法就是還擊,然而卻也傷害了妳。我不聰明,當被逼到懸崖邊時,除了傷害那些傷害我的人以外,我不知道更好的解決方式。
你只能看著一個方向,但沒關係,有我為你看著另一邊。
八、
夏廷洲煩躁了一整個下午。午休時間他和小范去頂樓抽菸回來之後,他就發現李宇衡的書包不見了。整個下午,李宇衡都沒出現在教室,於是他直接殺到吉他社辦,那裡的人卻也說整天都沒看到他。最後一節化學課,老師發了考卷要大家拿回去當作業,於是放學時他便帶走了李宇衡的那一份,踩著腳踏車直奔他家。
夏廷洲從沒去過李宇衡家,但他知道在哪——那個靠海的鄰近小鎮。只要過了河,順流而下,不久就能找到通訊錄上他家所在的那條巷子。
他找到了那棟老舊但乾淨的透天厝,有些緊張的按下門鈴。前來應門的,是一個略顯消瘦的中年女子,夏廷洲不禁疑惑,如果當年強暴案的受害者真的是李宇衡的話,那這棟房子實在不像他那被新聞描述成「不負責任」的母親能負擔得起的,而眼前這位婦人也與李宇衡在五官上全然不似。
「你好,有什麼事情嗎?」婦人的聲音和她的氣質一樣,十分溫和。
「阿姨,我是李宇衡的同學,他今天先回家了,我拿老師交代的回家作業來給他。」
婦人露出微微疑惑的模樣。「但宇衡還沒回家……啊,我大概知道他會去哪裡,作業給我就行了,謝謝你。」她感激地微笑。
她的態度消除了他的緊繃。他也回給婦人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揮揮手,轉身準備離開。
「同學,不好意思,我可以請教你一下嗎?」婦人的聲音再度傳來。
「嗯?」他轉身折回來。
「你和宇衡……平時熟嗎?」
「還不錯,我們常一起打球。」
她顯得有些驚訝。「我不知道這孩子除了音樂,還喜歡其他的東西。」她微微歉然地對夏廷洲說,「我一直很擔心宇衡,但我不是他的媽媽,所以也不敢對他的事情過問太多。他脾氣可能怪了些,但是個很善良的孩子,還要麻煩你多照顧他。」
夏廷洲感到有些心虛。這明明是顯而易見的:婦人不可能是那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他更害怕被她發現自己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對李宇衡有著說不清楚的迷戀,忍不住一陣臉紅,當下只得急急地說:「我一定會的!阿姨我要趕快回家了,掰掰!」
踏上單車,他回頭望向已經關上門的屋子,才注意到門牌下方一塊金色的小牌子,有著屋主的姓氏:「謝寓」。婦人究竟是李宇衡的誰,是他的親戚、還是寄養家庭母親?他帶著滿腹疑問,以及一些「更靠近他一步了」的竊喜心情,回到自己家中。
李宇衡對夏廷洲來說,還是非常神秘。李宇衡沒有回去他住的地方,無從問起他的狀況,對他早退的原因依然一無所悉。但夏廷洲不懷疑自己這段時期以來時常起伏不定的心情確確實實是因為喜歡他,困難的是去承認自己或許是同性戀這件事。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甚至國中時就交過女朋友了,但他必須誠實面對:在看見李宇衡時,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隨、他的心臟時不時地加快跳動——而這些症狀,比當初面對可愛的小女友時,還要激烈十倍。
為此,他躲在網咖的角落裡偷偷搜尋了關於同性戀的資訊,每看一段資料,他就要回頭注意一下有沒有人在偷窺他的螢幕。
他不能讓任何人發現。這種見不得人的秘密,即使是坦然如他的人,也知道一旦公開後,會遭遇什麼下場。他幾乎可以想見幼稚和肖仔皺起眉頭,用責難的眼神盯住他;阿翔目瞪口呆,訥訥地問他是不是發燒了;小黑見獵心喜的眼睛閃閃發亮,用最戲劇化的口吻和所有認識的人報告這個價值連城的大消息。
不能說,死也不能。
一早,在往學校的路上,等著最後一個紅綠燈時,一個眼熟的身影悠悠滑行到他右前方停下來。
「李宇衡!」
那人沒有回頭。
「幹!阿衡,叫你啦!」
李宇衡轉過來,在陽光下把眼睛瞇得細細的,淡淡地說聲:「早。」
「你昨天怎麼了?」
他不答。沉默裡,夏廷洲還是緊緊盯著他。一會兒,李宇衡忽然開口:「你昨天是不是送考卷作業去我家?」
「呃,嗯。」
「謝謝,但以後不要再這樣了。」他對上夏廷洲的眼睛,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嚴厲,「不要管我的事。」
綠燈亮起,李宇衡一踏地,飛快地向前騎去。
夏廷洲愣在那裡,像個被當面退回情書的小男孩,一臉的錯愕與失落。
「喂,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他追上去,朝李宇衡大吼,「我關心你不行嗎?不好嗎?」
李宇衡沒有回答,只是將踏板愈踩愈快。
夏廷洲不死心地繼續吼,「你到底在靠北什麼你說啊,我當你是朋友才管你的,我理你爽不爽!」
聽到這句話,李宇衡的腳停頓了一下。
「夏廷洲,你很好,但我不需要朋友,就這樣。」
夏廷洲懂了。他左手輕按煞車,讓自己落到後頭去。
兩個少年一前一後,默默地將腳踏車騎進校門,停好車,走進同一間教室,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夏廷洲從有記憶以來,自己就極少單獨行動。他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因為母親長年病痛在身,他會做很多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會做的事情,煮飯洗衣之類的。他從小就是街坊的囡仔王,大概因為個子高,連比他大的孩子也不敢得罪他,小一點的更是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面,對他言聽計從。到了國中,他被學長拉進了籃球社,從此愛上籃球,更成為眾所矚目的風雲人物,他幽默、功課好、五官深邃端正,從沒被欺負排擠過,雖然自己不欺負同學,但也未曾對所謂邊緣異類伸出援手。
「朋友」的存在之於他,是天經地義,他想像不出沒有朋友的生活。當然,更沒有任何一個被他視為朋友的人,對他說過「我不需要你」這句話。
囂張個屁啊!夏廷洲不禁恨恨地想著,一面把歷史課本上的人像塗成青面獠牙的怪物。可是生氣歸生氣,他還是忍不住覷著左前方角落裡李宇衡纖細的背影,偷偷嚥了下口水。他實在想不透,作為一個每星期至少一起打球三次的球伴,自己哪裡不夠格當他朋友。想起李宇衡冰冷的眼神,他難受得像喉嚨裡卡了個什麼,吞不下也出不來。
放學時,李宇衡迅速地消失了。於是他隨便套上書包背帶,跟著追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敢這麼做,李宇衡顯然不會喜歡被跟蹤,但自己反正已經被討厭了,所以再被討厭更多也沒差吧。
在樓梯口,他看見兩個學長一左一右架住了李宇衡。「不想把事情鬧大的話,就安靜跟我們走。」夏廷洲隱約讀出一個學長的唇形。李宇衡不作聲,好像無所謂似地被他們架著走;他則在後面保持一段距離跟著。
他們逆著放學的人潮,上到了頂樓。夏廷洲躲在門板後面,看見空蕩蕩的頂樓上,站著三個穿著便服的男人,還有那個上星期找過李宇衡麻煩的學姐。
「李宇衡,我們又見面了。」學姐勾起嘴角,要笑不笑地說。
李宇衡依舊沉默。
「我想說什麼你應該都知道,直接請這幾個朋友來和你溝通吧。」她笑著退到了一邊,三個便服男圍上前,李宇衡仍被架著,一個男人朝他迎面一拳揮去,李宇衡上半身受制於人,左腳卻當機立斷的往前飛踢,正中那人下巴,那人立刻向後栽倒。
氣氛變了。李宇衡同時不知怎地扭住了那兩個學長的手腕,兩聲清脆的「喀啦」同時硬生生地爆出,接著就是悶痛的嘶吼。他們鬆手跪倒的瞬間,另一個便服男子提起旁邊地上的球棒往前一踏,往李宇衡的後腦杓打去。
夏廷洲終於忍不住,想也不想就衝了過去,把那人從旁撲倒。另外一人立刻拳腳招呼過來,夏廷洲迎身過去,閃過拳頭,往那人的肚子上一踹,豈知腳踝立刻被捉住,那人使勁一甩,他飛滾到一旁地上。
「這個幫手不怎麼樣嘛!」那男人笑道。此時,李宇衡正在和另外兩人纏鬥,夏廷洲看見他和對方其中一人手上都已經多了把亮晃晃的尖刀。
李宇衡頭也不回地喊:「幹!你來做啥?」
「你不要我管,我偏要管你。」夏廷洲站起來,咬牙說道。
「閃邊,恁爸沒閒。」他看見他狠戾的神色,那兩人的臂上、肩上已經多了幾道鮮紅的傷口。另一個人抓回球棒,緩緩逼近李宇衡。李宇衡並不分神,但又對夏廷洲喊了句:「要跟來就不要拖累我!」
「那隻小兔子說得沒錯。」男人再度逼近夏廷洲,臉上仍帶著笑,「聊完了?我要動手囉,帥哥。」
一記重拳往他的腹部打來。夏廷洲險險地避開了,他不再試著思考這些人的來歷,也不再疑惑為何李宇衡會帶著刀、還知道怎麼卸人關節。他毫無經驗,只能憑著本能加上從漫畫和電影裡學來的三腳貓招數,認真對付眼前壯碩的男人。
但他終究沒能打倒這個人,還弄得一身傷。最後快撐不住時,是李宇衡一刀狠狠命中,砍傷了一個傢伙,那人血流如注,李宇衡揚言再來就要斷手斷腳,他們一群人只得撂下狠話,拖著傷患逃去包紮。夏廷洲身上熱辣辣地痛著,全是瘀青和破皮,幸好沒有骨折。他看著同樣滿身是傷的李宇衡默默掏出面紙,擦拭身上和蝴蝶刀上的血跡。
「為什麼?」
他抬眼望他,面無表情地沉默。
「……你好像很習慣?」
李宇衡抿緊了嘴唇,盯著他好一會兒,才平靜地說:「我從小被強暴、被圍毆、還曾經被輪姦,你以為我是怎麼活過來的?」
夏廷洲感覺像被雷擊了個窟窿,太過巨大的痛苦麻麻地打下來。從別人口中聽到流言是一回事,當事人自己說出來的衝擊卻是千倍的強。他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男孩,是怎麼超乎他的理解。
他靠上欄杆,右手滑進書包側袋,摸索出皺皺的紙盒。「抽不抽?」
李宇衡點點頭,走近他身側,他擋著風,點上一支,遞過菸和打火機。
「從來沒有人是因為喜歡打架而打架的。」
李宇衡點燃手上的菸,吐出一團白霧。小小的橘紅火光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溫暖。夏廷洲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俊秀的側臉看,並不接話。
「你懂嗎?那就像是被逼到懸崖邊,不得不轉身反抗,要不,下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我就是這樣,快死了,奄奄一息,卻死不了,因為還有一些他媽的動物本能。」
「……喂,李宇衡,你剛才說的話比你從開學到現在說過的還多。」夏廷洲低聲開口。
李宇衡轉過頭來,衝著他笑開了。
夏廷洲臉上一紅,趕緊撇過頭,望向遠處暮色裡的萬家燈火。他們默默地並肩抽著菸。空氣裡有什麼東西微妙地改變了,李宇衡非常清楚,這表示至少有一個人,會站在他的背面,同他一起戰鬥。
「喂,多謝你的雞婆。」清澈的嗓音微微沙啞的說。
「我會一直在的。」一旁低沉的聲音溫柔地回答。
.....待續。全文試閱可上PTT搜尋作者lal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