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仁仨》部份節錄試閱
最喜歡的人
我想我已經遇到過最喜歡的人了。
在確定了這個念頭之後,
新撞見的愛意,
都成了理性的衡量:
「不是最喜歡的人要不要在一起?」
其實也不必衡量;
別人承受不起也不必承受。
只能等:
詩一篇篇寫成、淚一滴滴形成,等;
用一生年華換一個最愛的人,
或
一個最愛卻不能在一起的遺憾。
/
妳我過生活
妳
不諳酒精的我
只有在極度快樂或悲傷莫名時
才想喝杯酒
和妳在一起
兩種情緒難得地
都有
我
日復一日地過
五天工作不算多
滿心期待著週末
兩天假期不寂寞?
一個人時候
聽音樂哼歌多快活
有愛人時候
只想牽著妳的手
若不是五天工作
兩天不會如此地
愉悅蹉跎
過生活
三餐不繼過
所以吃美食吃到吐
嘴角頹喪過
所以說笑話說到哭
失去愛人過
所以緊迫盯人 直到分手
庸庸碌碌過
所以放空發呆 直到白頭
任何思緒與動作
生活與經過
都不能完全沒有或
太多
而妳喜歡妳 還是我 或著僅僅是過生活
/
好久不見
我們一天沒見面 睜眼閉眼看見妳的臉
我們幾月沒見面 工作生活偶爾妳走過心田
我們一年沒見面 終於妳對我說:「好久不見。」
不喜歡好久不見的好久 不喜歡好久不見的不見
卻忘不了每次見面妳總說的 好久不見
妳說過的情在我嘴邊
我做過的意在妳房間
我們多久沒見面 見面
舉止全是彼此的呼吸 甜甜
/
童心未泯咖啡館
已經好幾天在店裡看到他了。
他身高與我相仿,身形結實,一副粗框眼鏡遮不住鏡後眼神的光采。即使從事服務業一段時間了,眼神仍不習慣與陌生人長時間交會的我,卻想探究他眼底的思緒;而他也不迴避,興昂昂地看著我,或著說是讓我看著。在我轉頭做其它事情時,就不知道他是否繼續看著我了。「我很喜歡你的店耶!」在連續數天的夜晚光臨,品嚐過我店內所有的菜色後,這是他除了點餐與結帳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臉上帶著一抹稚氣的微笑。夜裡,我的心我的店暖和了起來。
「可以跟我說關於這間店的故事嗎?」我還來不及回應,他便繼續說著:「關於裝潢、食物、或甚麼都好!我感受到很多故事。」『可是我一說就要說很長很久喔!』說完我笑了於是他也笑了,『這間店對我的意義非凡,談起它我不願意遺漏任何細節,或也可以說我講話可能會沒有重點。還有,我覺得很多人不懂得傾聽,所以我要自己傾聽;如果我只顧著一直說,就變成我不喜歡的那種閉著耳朵,只張著嘴巴的人了。』「我要聽。」他只說了三個字,好像大部份的心意,都是透過他的眼神和向前傾斜的身體表達。於是我清楚地感受到,他真正想了解關於這間店的故事。『明晚你還會來吧?』聽完他又笑了,這次露出前排整齊的牙齒;我猜想他一定有做過矯正,無論是在幾歲時,或者是出生前上天替他做的。「明晚見。」語畢他推開門,離開。只留下了一片明亮,亮得我當晚失眠。
「你好!我想要一杯卡布奇諾,內用。」『好,請選一個杯子吧!』他的視線由左而右,看著吧檯掛著的杯子,停留在每個杯子上的時間,足以真心欣賞又不至於過分冗長。「我要那個上面有金魚悠游的,透明的杯子。」『這是我很久之前在書店工作時,一個客人覺得我的服務很好,送給我的杯子。』我一邊取下杯子一邊說:『你看到的每個杯子,都是我的故事。有親人、愛人、朋友送給我的,也有我在生命中某些時刻給自己的紀念。』五分鐘後,我們對坐,桌上擺著我剛煮好的卡布奇諾。他緩緩拿起杯子,嘴唇貼近杯緣,啜一口;奶泡,然後是牛奶和濃縮咖啡,我彷彿可以看見這一層層的心意,滑入他的嘴裡。「我覺得一杯卡布奇諾,就像一段美好卻無法開花結果的戀情。初識是剛入口的奶泡,細緻甜蜜;相愛是熾熱牛奶與咖啡的完美交融。經過爭執、溝通、沉澱,溫度漸趨溫柔,卻在最細水長流時,不得已地終止,只剩殘存的奶泡留戀杯底,不肯離去。喝你煮的咖啡,像體驗了一段從心花怒放到悵然若失的過程。
「可以說說關於飲料和餐點的故事嗎?」
我嚇了一跳,這幾乎也是我對一杯好咖啡的詮釋,以及希望自己煮出來的卡布奇諾,能帶給客人的感受。『我從大學時期開始便很喜歡喝咖啡,尤其喜歡由奶泡、牛奶與濃縮咖啡組成的卡布奇諾,氣味豐富卻溫和,因此一直想煮出一杯自己認為完美的卡布奇諾。在原料的選擇上,希望可以支持在地農業,用未使用化學肥料或除蟲劑、國產的有機咖啡豆和鮮奶。我盡量嚐遍所有咖啡與鮮奶的組合,品嚐怎麼樣的烘培法、口感、酸與苦比例的濃縮咖啡,最適合和香醇濃厚的鮮奶交融。咖啡好喝之餘,也希望咖啡因的含量能相對減少,因我特別珍惜晚上的客人;在一天忙碌地工作或上課後,願意到咖啡館裡閱讀思考甚至只是沉澱心情的人,多麼可愛。』看著他的表情,有點像在咀嚼我說的話,又像只是舒適地沈浸於聆聽的美好。我想願意在夜裡到咖啡館的人,是不介意擁有一段空白的,因此便沒有多說甚麼,給他一個微笑後,到廚房裡製作下一道要給他品嚐的餐點。
打開爐火與除油煙機,熱鍋後倒入酸度低、帶有天然果香的初榨橄欖油與洋蔥拌炒,接著以難熟的程度依序放入紅蘿蔔、馬鈴薯、杏鮑菇與香菇、高麗菜、增加口感的彩色甜椒、以及一天一顆就能讓醫生遠離的蘋果丁,再淋上新鮮羅勒製成的青醬,最後加進煮好的五穀米,炒拌這彩虹。拌勻,放入瓷盤,灑上新鮮起司絲,入烤箱。『以前我經常想吃焗烤飯,但又怕厚重的起司與過多肉類造成身體負擔,所以一心想要做出健康與美味兼具的蔬果焗烤飯。大概十年前,我在書上讀到:人體的腸胃構造與牛羊等草食性動物相似。以前總認為不吃肉就缺乏蛋白質,仔細研究後才發現,新鮮蔬果裡充滿各種人體需要的營養素,就決定做一道只加蔬果的餐點。選出營養均衡的食材後,再研究有機蔬果與米飯的比重,要如何才能讓人飽足而不膩。同時使用白醬與起司,容易造成腸胃不適,番茄製成的紅醬,則不一定適合所有不同體質的人空腹食用,因此選用清爽又香氣十足的青醬。在這一份餐點裡,可以吃到紅蘿蔔的鮮甜與胡蘿蔔素、馬鈴薯的胺基酸、杏鮑菇的礦物質、高麗菜的……』他一邊品嚐,我一邊說故事;思考流轉,時光流洩。「吃完你做的餐點,又聽了你說的故事,我的生理和心理都幸福滿足了!」他開心地說著。『走之前從兩旁玻璃櫃挑一個你喜歡的玩具吧!』他興味盎然地看著兩旁透明櫃裡的玩具,有些模樣逗趣惹他發笑,有些精緻細膩使他凝望。最後他選了我第一次去迪士尼樂園,為紀念美夢成真買的巴斯光年玩偶。
「明天從關於玩具的故事講起好嗎?」
『好。』
這一天,我們在滿盈的笑意中互道晚安。
「一個男老闆,擁有那麼多的玩具,還把他們擺在店裡和送給客人,真是一件特別的事。今天我吃飽喝足才來,要專心聽你講故事。」他坐在和昨天一樣的地方,店裡的雙人桌中,面對吧檯的位置。
『你看角落那兩張單人桌,各坐著一個人,左邊的年輕女孩時而思考,時而在紙上寫些甚麼;右邊那個中年男子,不知是字字看得精細,或只是悠閒地慢慢地,讀著一本書。中間那張四人桌,父母子女一家四口,看起來就像朋友一樣要好。每每看到這個情景,我就覺得再辛苦都值得了。無論是安適自在的一個人、友情與愛情的兩個人、一家大小的一桌人,都能在店裡擁有各自的空間,彼此溫暖卻不互相打擾。』
「座位安排的故事我也好喜歡!不過你還沒說玩具的故事哩。」
我定睛看,左方透明櫃裡,十多年前大學畢業,學弟妹送給我的,穿著學士服的娃娃熊看起來仍然意氣風發;兩年前造訪哲學家的故鄉希臘,買的白與藍色的建築物鑰匙圈,如那時的陽光與笑容閃閃發亮;初戀女友給的小王子玩偶,那是我最後一次握著她的手……。
『左邊櫥櫃裡的玩具,是生命中重要的人送給我,或對我有非凡意義的。右邊櫥櫃裡則是我自己買的。我很喜歡買玩具,大的小的、絨毛的、塑膠的,總覺得那是一個一個承載夢想的東西,提醒著我要童心未泯並莫忘初衷。然而有一天我看了一部發生在太平洋中途島的記錄片,片中的送子鳥媽媽要為送子鳥幼兒找尋食物,飛遍島嶼與海洋,卻只撿回牙刷、小玩具等人類製造的塑膠垃圾。吃了這些東西的幼鳥,往往死於脫水或胃穿孔……。一旦意識到人類對大自然造成的傷害,便像循著一隻害蟲找到窩,稍一蒐集資料便發現,原來傷害已經這麼多、這麼深。像我一個中年人,擁有這麼多玩具,除了擺著賞心悅目外,更多的是心中對大自然的愧疚。於是我決定把右邊櫥櫃裡的玩具送給來店裡的客人:吵著想要布偶的孩子、對模型細微之處感到驚奇的學生、在現實社會中奮鬥,有時渴望找回童年那對周遭一切人事物,感到好奇不已的大人……。只要我觀察到客人的目光停留在玩具上,感受到這玩具能帶給客人比帶給我更多心情時,我便開心得像個聖誕老人,打開玻璃櫃送玩具。期盼讓這個世界不要再有更多人造物,卻能有更多的喜悅感動。反正我還有大家給我的,左邊櫥櫃裡的回憶與故事。』
「喏!這個給你。拿了你飛向宇宙,浩瀚無垠的巴斯光年,送你一個百寶袋裡裝滿驚奇的小叮噹,就像你讓我著迷不已的故事。」
『謝謝你!我會為他在左邊櫃裡,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
我看著有精緻法寶,開懷笑的小叮噹,喜悅得像照到冬季的第一道暖陽。這是我決心不買新玩具之後,曾經看到很想擁有的公仔。不知不覺中夜已深,晚風徐徐吹來,昏黃燈光照著以草原為主題漆成的地板,有幾分在草地上野餐的悠閒氣氛。
「關於這間店的故事,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為了明天能再見到你,空間布置的概念我們明天再說,好嗎?」
『就算你把故事都說完了,我明天還是會來的。晚安。今晚在夢中,我們一起躺在草原上看天空,一直看到星星都亮了,徜徉沒有破壞,只有自然與一切生命溫柔共存的美好。』
「置身綠油油的草原,彷彿可以呼吸到清新;抬頭就能看到帶著雲彩的綻藍天空,與深遂寧靜的海洋,海天一線。縱使外面烏雲密布甚至刮風下雨,只要一進店裡就能有如此風景,再喝杯咖啡,吃一份沒有負擔的餐點,真好!」他坐在入門左手邊,背對門口,能把整間店一覽無遺的位置。像偶像劇裡,走進主要佈景的男主角,若有似無地自言自語,卻抓住所有人的目光。我動手煮杯咖啡,從保鮮盒裡拿出一早心血來潮,做的放入各式堅果的餅乾,走到同桌面對門口的座位,與他相向而坐。
『曾經我喜歡逛美侖美奐的百貨公司,好像伸手就能觸摸世界的脈動、流行趨勢與時尚品味;現在卻害怕高樓大廈遮住天色的變化,而希望所有的建築物,高度都不超過一顆大樹。天空使人豁達,草原讓人開朗,海洋則提醒人記得那最原始追求自由的慾望。因此店裡的視覺,便以這三個風景為基調,希望讓進來的客人,都能感受到大自然帶來的舒暢。』他帶著笑容置身草原,再一次望著海洋與天堂。這種凝望彷彿回歸到最寧靜的人的狀態,無須費神,說不定還能補充能量。他的神態讓我體認到自己用心經營的店,或許真能帶給這城市裡的某些人,一些精神上的滋養與安慰。最後他的眼神停留在吧檯上方,用木板條交錯成柵欄狀,製作的價目表上。
「外帶比內用貴好多,真特別。這和我這幾天進門前,都有注意到的門上的告示:本店恕不提供免洗餐具,都和你昨天提到的要減少塑膠垃圾有關,對嗎?」
『恩。其實不需要我多說甚麼,你的眼裡就能看到很多故事了。』我笑了笑,繼續說:『另外餐點和咖啡對我來說都是很神聖的。餐點可口且富含營養,可以帶給我們繼續生活的動力,因而我希望客人能坐下來,放鬆但心無旁騖地,好好吃一頓飯,就像閱讀一本書或處理一件公事般,有頭有尾不馬虎。而咖啡是放鬆、思考與閱讀最好的朋友,我很害怕客人為提神不為喝咖啡而喝咖啡。這是除了環保之外,另外一個提高單價的原因,降低客人外帶餐點的機率。』
「好棒,我喜歡。」
夕陽灑落,從透明的落地窗斜射而入,映著我們倆與店裡客人的臉龐,照著幾乎是我這幾年生活的一切。十年的事,三天的故事。我再一次望著四周用心感受,像這間店初完成裝潢的那個午後。「店好棒,故事好迷人我好喜歡。」關於沒說出口的字眼,請容許我從空氣中的溫柔這樣猜測。此時此刻,平靜美好的一切,彷彿在慶祝圓滿的生命。就在光線轉暗,我起身,想著太陽西下,該打開室內燈光時,他突然說:「你做了關於自己理想職業的努力,在自己或他人眼中也有不錯的成果,為什麼我仍然感覺到你… …你並沒有發自內心真正的快樂?」
不快樂。他說感覺到我的不快樂。縱使擁有自己想望的店,不快樂仍然是不快樂。
一剎那我頹然了;坐回椅子上,駝著身影,任黑暗一步步,啃食掉我用心經營的店,我近年來所有的努力。閉上眼睛,把注意力凝在雙眼中央,生命中發生過的重要事件像一部電影,在我腦海裡時而清晰、時而渾沌地播放。別桌的客人離開了,太陽下山後失去光線,看不到店裡的天空、海洋與草原了。僅僅一句話,覆滅了我說故事的奕奕神采。
「明天我還會來店裡一次,想聽你說那些,真正影響你思緒,左右你心情的故事。」
他是當晚最後一個離開店裡的客人。第一次陪我談論夢想前,他留下一片明亮;最後一次陪我檢視人生前,卻只留下無盡的黑夜。
.....待續
最喜歡的人
我想我已經遇到過最喜歡的人了。
在確定了這個念頭之後,
新撞見的愛意,
都成了理性的衡量:
「不是最喜歡的人要不要在一起?」
其實也不必衡量;
別人承受不起也不必承受。
只能等:
詩一篇篇寫成、淚一滴滴形成,等;
用一生年華換一個最愛的人,
或
一個最愛卻不能在一起的遺憾。
/
妳我過生活
妳
不諳酒精的我
只有在極度快樂或悲傷莫名時
才想喝杯酒
和妳在一起
兩種情緒難得地
都有
我
日復一日地過
五天工作不算多
滿心期待著週末
兩天假期不寂寞?
一個人時候
聽音樂哼歌多快活
有愛人時候
只想牽著妳的手
若不是五天工作
兩天不會如此地
愉悅蹉跎
過生活
三餐不繼過
所以吃美食吃到吐
嘴角頹喪過
所以說笑話說到哭
失去愛人過
所以緊迫盯人 直到分手
庸庸碌碌過
所以放空發呆 直到白頭
任何思緒與動作
生活與經過
都不能完全沒有或
太多
而妳喜歡妳 還是我 或著僅僅是過生活
/
好久不見
我們一天沒見面 睜眼閉眼看見妳的臉
我們幾月沒見面 工作生活偶爾妳走過心田
我們一年沒見面 終於妳對我說:「好久不見。」
不喜歡好久不見的好久 不喜歡好久不見的不見
卻忘不了每次見面妳總說的 好久不見
妳說過的情在我嘴邊
我做過的意在妳房間
我們多久沒見面 見面
舉止全是彼此的呼吸 甜甜
/
童心未泯咖啡館
已經好幾天在店裡看到他了。
他身高與我相仿,身形結實,一副粗框眼鏡遮不住鏡後眼神的光采。即使從事服務業一段時間了,眼神仍不習慣與陌生人長時間交會的我,卻想探究他眼底的思緒;而他也不迴避,興昂昂地看著我,或著說是讓我看著。在我轉頭做其它事情時,就不知道他是否繼續看著我了。「我很喜歡你的店耶!」在連續數天的夜晚光臨,品嚐過我店內所有的菜色後,這是他除了點餐與結帳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臉上帶著一抹稚氣的微笑。夜裡,我的心我的店暖和了起來。
「可以跟我說關於這間店的故事嗎?」我還來不及回應,他便繼續說著:「關於裝潢、食物、或甚麼都好!我感受到很多故事。」『可是我一說就要說很長很久喔!』說完我笑了於是他也笑了,『這間店對我的意義非凡,談起它我不願意遺漏任何細節,或也可以說我講話可能會沒有重點。還有,我覺得很多人不懂得傾聽,所以我要自己傾聽;如果我只顧著一直說,就變成我不喜歡的那種閉著耳朵,只張著嘴巴的人了。』「我要聽。」他只說了三個字,好像大部份的心意,都是透過他的眼神和向前傾斜的身體表達。於是我清楚地感受到,他真正想了解關於這間店的故事。『明晚你還會來吧?』聽完他又笑了,這次露出前排整齊的牙齒;我猜想他一定有做過矯正,無論是在幾歲時,或者是出生前上天替他做的。「明晚見。」語畢他推開門,離開。只留下了一片明亮,亮得我當晚失眠。
「你好!我想要一杯卡布奇諾,內用。」『好,請選一個杯子吧!』他的視線由左而右,看著吧檯掛著的杯子,停留在每個杯子上的時間,足以真心欣賞又不至於過分冗長。「我要那個上面有金魚悠游的,透明的杯子。」『這是我很久之前在書店工作時,一個客人覺得我的服務很好,送給我的杯子。』我一邊取下杯子一邊說:『你看到的每個杯子,都是我的故事。有親人、愛人、朋友送給我的,也有我在生命中某些時刻給自己的紀念。』五分鐘後,我們對坐,桌上擺著我剛煮好的卡布奇諾。他緩緩拿起杯子,嘴唇貼近杯緣,啜一口;奶泡,然後是牛奶和濃縮咖啡,我彷彿可以看見這一層層的心意,滑入他的嘴裡。「我覺得一杯卡布奇諾,就像一段美好卻無法開花結果的戀情。初識是剛入口的奶泡,細緻甜蜜;相愛是熾熱牛奶與咖啡的完美交融。經過爭執、溝通、沉澱,溫度漸趨溫柔,卻在最細水長流時,不得已地終止,只剩殘存的奶泡留戀杯底,不肯離去。喝你煮的咖啡,像體驗了一段從心花怒放到悵然若失的過程。
「可以說說關於飲料和餐點的故事嗎?」
我嚇了一跳,這幾乎也是我對一杯好咖啡的詮釋,以及希望自己煮出來的卡布奇諾,能帶給客人的感受。『我從大學時期開始便很喜歡喝咖啡,尤其喜歡由奶泡、牛奶與濃縮咖啡組成的卡布奇諾,氣味豐富卻溫和,因此一直想煮出一杯自己認為完美的卡布奇諾。在原料的選擇上,希望可以支持在地農業,用未使用化學肥料或除蟲劑、國產的有機咖啡豆和鮮奶。我盡量嚐遍所有咖啡與鮮奶的組合,品嚐怎麼樣的烘培法、口感、酸與苦比例的濃縮咖啡,最適合和香醇濃厚的鮮奶交融。咖啡好喝之餘,也希望咖啡因的含量能相對減少,因我特別珍惜晚上的客人;在一天忙碌地工作或上課後,願意到咖啡館裡閱讀思考甚至只是沉澱心情的人,多麼可愛。』看著他的表情,有點像在咀嚼我說的話,又像只是舒適地沈浸於聆聽的美好。我想願意在夜裡到咖啡館的人,是不介意擁有一段空白的,因此便沒有多說甚麼,給他一個微笑後,到廚房裡製作下一道要給他品嚐的餐點。
打開爐火與除油煙機,熱鍋後倒入酸度低、帶有天然果香的初榨橄欖油與洋蔥拌炒,接著以難熟的程度依序放入紅蘿蔔、馬鈴薯、杏鮑菇與香菇、高麗菜、增加口感的彩色甜椒、以及一天一顆就能讓醫生遠離的蘋果丁,再淋上新鮮羅勒製成的青醬,最後加進煮好的五穀米,炒拌這彩虹。拌勻,放入瓷盤,灑上新鮮起司絲,入烤箱。『以前我經常想吃焗烤飯,但又怕厚重的起司與過多肉類造成身體負擔,所以一心想要做出健康與美味兼具的蔬果焗烤飯。大概十年前,我在書上讀到:人體的腸胃構造與牛羊等草食性動物相似。以前總認為不吃肉就缺乏蛋白質,仔細研究後才發現,新鮮蔬果裡充滿各種人體需要的營養素,就決定做一道只加蔬果的餐點。選出營養均衡的食材後,再研究有機蔬果與米飯的比重,要如何才能讓人飽足而不膩。同時使用白醬與起司,容易造成腸胃不適,番茄製成的紅醬,則不一定適合所有不同體質的人空腹食用,因此選用清爽又香氣十足的青醬。在這一份餐點裡,可以吃到紅蘿蔔的鮮甜與胡蘿蔔素、馬鈴薯的胺基酸、杏鮑菇的礦物質、高麗菜的……』他一邊品嚐,我一邊說故事;思考流轉,時光流洩。「吃完你做的餐點,又聽了你說的故事,我的生理和心理都幸福滿足了!」他開心地說著。『走之前從兩旁玻璃櫃挑一個你喜歡的玩具吧!』他興味盎然地看著兩旁透明櫃裡的玩具,有些模樣逗趣惹他發笑,有些精緻細膩使他凝望。最後他選了我第一次去迪士尼樂園,為紀念美夢成真買的巴斯光年玩偶。
「明天從關於玩具的故事講起好嗎?」
『好。』
這一天,我們在滿盈的笑意中互道晚安。
「一個男老闆,擁有那麼多的玩具,還把他們擺在店裡和送給客人,真是一件特別的事。今天我吃飽喝足才來,要專心聽你講故事。」他坐在和昨天一樣的地方,店裡的雙人桌中,面對吧檯的位置。
『你看角落那兩張單人桌,各坐著一個人,左邊的年輕女孩時而思考,時而在紙上寫些甚麼;右邊那個中年男子,不知是字字看得精細,或只是悠閒地慢慢地,讀著一本書。中間那張四人桌,父母子女一家四口,看起來就像朋友一樣要好。每每看到這個情景,我就覺得再辛苦都值得了。無論是安適自在的一個人、友情與愛情的兩個人、一家大小的一桌人,都能在店裡擁有各自的空間,彼此溫暖卻不互相打擾。』
「座位安排的故事我也好喜歡!不過你還沒說玩具的故事哩。」
我定睛看,左方透明櫃裡,十多年前大學畢業,學弟妹送給我的,穿著學士服的娃娃熊看起來仍然意氣風發;兩年前造訪哲學家的故鄉希臘,買的白與藍色的建築物鑰匙圈,如那時的陽光與笑容閃閃發亮;初戀女友給的小王子玩偶,那是我最後一次握著她的手……。
『左邊櫥櫃裡的玩具,是生命中重要的人送給我,或對我有非凡意義的。右邊櫥櫃裡則是我自己買的。我很喜歡買玩具,大的小的、絨毛的、塑膠的,總覺得那是一個一個承載夢想的東西,提醒著我要童心未泯並莫忘初衷。然而有一天我看了一部發生在太平洋中途島的記錄片,片中的送子鳥媽媽要為送子鳥幼兒找尋食物,飛遍島嶼與海洋,卻只撿回牙刷、小玩具等人類製造的塑膠垃圾。吃了這些東西的幼鳥,往往死於脫水或胃穿孔……。一旦意識到人類對大自然造成的傷害,便像循著一隻害蟲找到窩,稍一蒐集資料便發現,原來傷害已經這麼多、這麼深。像我一個中年人,擁有這麼多玩具,除了擺著賞心悅目外,更多的是心中對大自然的愧疚。於是我決定把右邊櫥櫃裡的玩具送給來店裡的客人:吵著想要布偶的孩子、對模型細微之處感到驚奇的學生、在現實社會中奮鬥,有時渴望找回童年那對周遭一切人事物,感到好奇不已的大人……。只要我觀察到客人的目光停留在玩具上,感受到這玩具能帶給客人比帶給我更多心情時,我便開心得像個聖誕老人,打開玻璃櫃送玩具。期盼讓這個世界不要再有更多人造物,卻能有更多的喜悅感動。反正我還有大家給我的,左邊櫥櫃裡的回憶與故事。』
「喏!這個給你。拿了你飛向宇宙,浩瀚無垠的巴斯光年,送你一個百寶袋裡裝滿驚奇的小叮噹,就像你讓我著迷不已的故事。」
『謝謝你!我會為他在左邊櫃裡,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
我看著有精緻法寶,開懷笑的小叮噹,喜悅得像照到冬季的第一道暖陽。這是我決心不買新玩具之後,曾經看到很想擁有的公仔。不知不覺中夜已深,晚風徐徐吹來,昏黃燈光照著以草原為主題漆成的地板,有幾分在草地上野餐的悠閒氣氛。
「關於這間店的故事,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為了明天能再見到你,空間布置的概念我們明天再說,好嗎?」
『就算你把故事都說完了,我明天還是會來的。晚安。今晚在夢中,我們一起躺在草原上看天空,一直看到星星都亮了,徜徉沒有破壞,只有自然與一切生命溫柔共存的美好。』
「置身綠油油的草原,彷彿可以呼吸到清新;抬頭就能看到帶著雲彩的綻藍天空,與深遂寧靜的海洋,海天一線。縱使外面烏雲密布甚至刮風下雨,只要一進店裡就能有如此風景,再喝杯咖啡,吃一份沒有負擔的餐點,真好!」他坐在入門左手邊,背對門口,能把整間店一覽無遺的位置。像偶像劇裡,走進主要佈景的男主角,若有似無地自言自語,卻抓住所有人的目光。我動手煮杯咖啡,從保鮮盒裡拿出一早心血來潮,做的放入各式堅果的餅乾,走到同桌面對門口的座位,與他相向而坐。
『曾經我喜歡逛美侖美奐的百貨公司,好像伸手就能觸摸世界的脈動、流行趨勢與時尚品味;現在卻害怕高樓大廈遮住天色的變化,而希望所有的建築物,高度都不超過一顆大樹。天空使人豁達,草原讓人開朗,海洋則提醒人記得那最原始追求自由的慾望。因此店裡的視覺,便以這三個風景為基調,希望讓進來的客人,都能感受到大自然帶來的舒暢。』他帶著笑容置身草原,再一次望著海洋與天堂。這種凝望彷彿回歸到最寧靜的人的狀態,無須費神,說不定還能補充能量。他的神態讓我體認到自己用心經營的店,或許真能帶給這城市裡的某些人,一些精神上的滋養與安慰。最後他的眼神停留在吧檯上方,用木板條交錯成柵欄狀,製作的價目表上。
「外帶比內用貴好多,真特別。這和我這幾天進門前,都有注意到的門上的告示:本店恕不提供免洗餐具,都和你昨天提到的要減少塑膠垃圾有關,對嗎?」
『恩。其實不需要我多說甚麼,你的眼裡就能看到很多故事了。』我笑了笑,繼續說:『另外餐點和咖啡對我來說都是很神聖的。餐點可口且富含營養,可以帶給我們繼續生活的動力,因而我希望客人能坐下來,放鬆但心無旁騖地,好好吃一頓飯,就像閱讀一本書或處理一件公事般,有頭有尾不馬虎。而咖啡是放鬆、思考與閱讀最好的朋友,我很害怕客人為提神不為喝咖啡而喝咖啡。這是除了環保之外,另外一個提高單價的原因,降低客人外帶餐點的機率。』
「好棒,我喜歡。」
夕陽灑落,從透明的落地窗斜射而入,映著我們倆與店裡客人的臉龐,照著幾乎是我這幾年生活的一切。十年的事,三天的故事。我再一次望著四周用心感受,像這間店初完成裝潢的那個午後。「店好棒,故事好迷人我好喜歡。」關於沒說出口的字眼,請容許我從空氣中的溫柔這樣猜測。此時此刻,平靜美好的一切,彷彿在慶祝圓滿的生命。就在光線轉暗,我起身,想著太陽西下,該打開室內燈光時,他突然說:「你做了關於自己理想職業的努力,在自己或他人眼中也有不錯的成果,為什麼我仍然感覺到你… …你並沒有發自內心真正的快樂?」
不快樂。他說感覺到我的不快樂。縱使擁有自己想望的店,不快樂仍然是不快樂。
一剎那我頹然了;坐回椅子上,駝著身影,任黑暗一步步,啃食掉我用心經營的店,我近年來所有的努力。閉上眼睛,把注意力凝在雙眼中央,生命中發生過的重要事件像一部電影,在我腦海裡時而清晰、時而渾沌地播放。別桌的客人離開了,太陽下山後失去光線,看不到店裡的天空、海洋與草原了。僅僅一句話,覆滅了我說故事的奕奕神采。
「明天我還會來店裡一次,想聽你說那些,真正影響你思緒,左右你心情的故事。」
他是當晚最後一個離開店裡的客人。第一次陪我談論夢想前,他留下一片明亮;最後一次陪我檢視人生前,卻只留下無盡的黑夜。
.....待續